新谷粒 > 浮云半书(全集) > 第21章 章台柳

第21章 章台柳

推荐阅读:神印王座II皓月当空深空彼岸明克街13号夜的命名术最强战神龙王殿财运天降花娇好想住你隔壁特种奶爸俏老婆

新谷粒 www.xinguli.net,最快更新浮云半书(全集)最新章节!

    章台柳,章台柳!昔日青青今在否?

    ——唐·韩翃《章台柳》

    一

    叶铿然从没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来这个叫章台的地方。

    更想不到,自己是以女装的打扮混进来的。

    叶铿然是长安城的一名金吾卫校尉,为人正直冷峻、不苟言笑,这天上司突然扔了个棘手,哦不,堪称变态的任务给他,说章台潜伏着一个女杀手,前几日刺杀宰相张九龄,虽然没有得手,却身法轻捷、出手狠辣极为危险,让他务必在十日内抓捕疑犯归案。

    章台这个地方从汉代起就开始出名,是美女云集的烟花之地,到大唐建都长安,这里更成了青楼赌场聚集、寻欢作乐的销金窟。

    作为一个将门世家出生的军人,叶校尉很有原则,让他到章台明里寻花问柳,暗中查案抓人,这种事他打死也做不出来,几次他硬着头皮刚迈进们,被几个姑娘团团围住,就额头青筋直跳、脸色铁青地退了出来,于是案情一连几天毫无进展,陷进了死胡同里。

    不过,好在叶校尉虽然有原则,但他有一个很没原则的朋友,叫裴昀。

    裴昀是今年的新科探花郎,平时最擅长吃喝玩乐,立刻就给他出了个绝妙的主意:虽然他脸皮薄没法强迫自己去章台喝花酒找姑娘,但扮个姑娘倒是没问题的。

    章台的姑娘也有很多卖艺不卖身,只要长得貌美,会一两样才艺,不开口说话也没人强迫你。于是,吹得一手好笛子的叶校尉被裴探花打扮一番,直接扔进了章台最大的青楼绮云楼里。

    十二三岁的清俊少年,眉眼清朗如画,不仔细看倒也是个如冰似雪的美人儿。

    只是这个美人儿架子大,任谁来都是一副冷冰冰的样子,满脸冷峻怒气,像是受了很大的委屈。

    这种高冷的姑娘,同行们也见得多了,能在章台立足,谁没有几分美色才气?摆这种谱儿的人,自然会被大家集体鄙视。

    整个绮云楼里,没人理睬新来的叶姑娘。

    ——除了一个人。

    这个姑娘一见到他就惊为天人:“天哪,你怎么长得这么丑?”

    “……”

    叶铿然额头青筋跳动,他从来没觉得自己有多好看,但被人这么叹为观止地说丑,也是平生第一次。自从被强行穿了女装,他就当这张脸不存在——反正脸也丢光了。

    那姑娘满脸怜悯地看着他,眼神就像瞧着一坨插了一朵鲜花的牛粪,继续说:“哎呀,找你陪酒的那个裴郎君风度翩翩,出手又阔绰,他怎么会瞧上你的?”

    叶铿然铁青着脸转过身去。

    他想说,我和姓裴的没任何关系!还有——他出手阔绰?那些金叶子都是我的你知道吗?

    “长得丑还是个哑巴,也难为你了,”那姑娘一把将他拉回来,“以后就跟着姐姐混吧。”

    二

    这个说叶校尉丑的姑娘,叫柳心心。

    别人用“柳眉倒竖”来形容姑娘家生气的样子,多少有点含怒带嗔、娇横明媚的意思,但柳心心不是,她的眉毛即便不生气,甚至高兴的时候,也是凶巴巴倒竖着的——天生的。

    因为有了这条眉毛,虽然她长得不算难看,但整张脸上仿佛就写着“生人勿近”、“今天心情不好剁碎了你喂狗”……诸如此类令人不寒而栗的台词。这么霸气的脸,去拦路打劫根本不用带刀。

    来楼里的光顾的客人都对她避之惟恐不及,给她取了个外号叫“柳鬼”。因为《齐民要术》中记载:“正月巳,取柳枝着门户上,百鬼不入家。”古人相信插柳可以驱邪,柳姑娘当真是凶神恶煞一绝,鬼神见愁。

    也有相好的姑娘劝她,把眉毛修一修,涂点胭脂,打扮打扮,大唐开元时的眉妆也流行阔眉,贵族女孩儿眉形浓重明丽,小户人家的姑娘眉形婀娜清秀,毕竟女孩儿要嫁人的,这副样子男人看了怎么可能动心?

    “要男人动心干吗?”柳心心不以为然,“我有手有脚,可以自己过得很好,去取悦别人?没那个闲工夫。”

    娇滴滴的美人们怕她,却也有些敬她。她们在章台讨生活,都爱惜容貌、强颜欢笑的事从来不曾少。只见柳心心两手一摊,惆怅地说:“况且,要是有点姿色的男人也就算了,那些来楼里的男人太丑,看不上。”

    “……”众人面面相觑。

    柳心心丝毫不觉自己的话有什么不对,继续说:“还有,上次那个张丞相骑马过东城,你们大清早地拉着我躲在路边的墙角围观……白白地早起了,真是大失所望,还不如我小时候看到的山野村夫。”

    叶铿然也在人群里,额头的青筋又跳动了几下。

    张丞相是长安出名的美男子,风华气度卓绝如仙。可柳姑娘那真诚的吐槽,一脸发自肺腑的嫌弃。

    她的眼界到底是有多高?被这么个眼高于顶的姑娘“罩着”,叶铿然有种前途不妙的直觉。

    不幸的是,这直觉很快就得到了验证。

    美貌的姑娘遇到的麻烦总比寻常人多,“叶姑娘”也不例外。

    这天,绮云楼里来了个客人,叫游睿。他是皇城里的东宫执戟,虽然参加科举考试没考上,但凭着家中权势拿到了从九品武官官职,自诩风流潇洒,也是章台的常客。他刚一迈进门,就被清扬的笛音吸引,循声望去。

    只见角落里吹笛子的少女一身素衣,坐姿笔直。

    笛声孤高悠远,天地仿佛在这笛音中被无限拉大,日光磊落,浮云温柔旷达,触手可及。

    少女的发梢仿佛有微风,指尖有梦流转,微风萦绕心间,而梦遥不可及。

    游睿看得呆了,半晌才痴痴地回过神来:“叫那边吹笛子的美人儿……今天陪我喝酒!”

    叶铿然被叫了过来。见高冷的美人不给自己斟酒,甚至连看都不看自己一眼,游睿不高兴了,脸一沉:“怎么回事?懂不懂规矩?快斟酒!”

    惜字如金的叶校尉自然不会搭理。

    被再度无视的游睿勃然大怒,一拍桌子:“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叶校尉终于冷淡地扫了他一眼:“敬酒怎么吃,罚酒怎么吃?”

    “敬酒就是你给我认错、斟酒,罚酒就是——”游睿气势汹汹地环顾四周,指着角落里十坛未开封的酒,“你把那边的十坛酒全喝了!”

    动静太大,许多客人都朝这边看了过来。

    “哟,”只听一个中气十足的清脆声音从旁传来,“谁在仗势欺人?当本姑娘是死的?”

    柳心心放下手中的杯盏,好整以暇地走了过来,轻飘飘地睨了游睿一眼:“叶姑娘是我罩着的人,怎么了?”

    柳姑娘在章台是出了名的凶神恶煞和泼辣,平时那些个郎君们也不会惹她。但这个时候众人的视线都集中到这里来了,游睿面子挂不住,便恼怒地呵斥她:“怎么了?你还问我?绮云楼打开门做生意,我可是花了金子的,喝酒天经地义!你们这些姑娘,不都是陪人喝酒的吗?”

    “我们是陪人喝酒的。”柳心心施施然指着他的额头,“但是得要人家愿意,心情好,才陪你喝——这才是公平买卖。

    “别人不愿意卖东西给你,你非要付钱,就是强买强卖。卖笑也一样,规矩大过天。你土豪钱多,哪个姑娘愿意陪你,你找哪个姑娘去,还愁你的钱花不出去?”

    游睿竟然被她堵得说不出话来。

    听着柳心心连珠炮似的发话,显然是和人吵架熟练得很,叶铿然从来没见过这种市井间的场面,一时间竟有几分佩服。她说得好有道理我竟无言以对……

    “找你们管事的!”游睿眼看吵不过柳姑娘,又不甘心落下风,便大声叫嚷着找管事。

    不知道是谁上楼去禀报,帮着管事的大叔下来了,先是教训了柳心心一顿,让她不要惹是生非,又给游睿斟茶倒水,赔罪认错。

    不知道为什么,柳心心虽然霸气,对大叔却并不顶嘴。

    好像那帘幕后的人一发话,她的气势便折了大半。

    叶铿然微微皱眉,那幕后之人是何方神圣?他来绮云楼也好几天了,从来没见过主事,对方是什么人,是男是女他都不知道。

    “谁要你啰嗦,让她们来赔罪!”游睿被当成大爷伺候惯了,此刻占了上风,更加不依不饶,“让那个新来的姑娘斟酒认错,否则就把这十坛酒喝了!”

    “是是是……”管事连忙哈着腰来到叶铿然身边,压低声音说,“哎哟我的小祖宗,你就快去给他斟杯酒陪个罪,息事宁人,啊?女孩儿家出来抛头露面,哪有不受委屈的?”

    叶铿然没有动。看来,不动手解决不了眼下的麻烦,但一动手,就算他的身份不暴露,在章台也呆不下去了。

    看客们不由得有点唏嘘起来,这冰雪美人看上去正在经历内心的挣扎——是忍辱屈服,还是为了所剩不多的尊严,从此被逐出楼去从此无依无靠?

    柳心心看不下去了,不耐烦地拨开管事,迳自走到游睿面前。

    游睿满脸得意地等着她赔礼认错,却见柳心心挽起袖子:“那就喝罚酒吧。”

    “什么?”游睿似乎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喝罚酒啊,十坛就十坛。”柳心心拎起一坛酒,俯视他,“我陪你喝十坛,你敢不敢喝?”

    游睿骑虎难下,立刻气势汹汹地顶了回去:“笑话!你……你要是敢喝,我还会怕你不成!”

    柳姑娘说喝罚酒的时候,并没人当真。章台的烈酒是北方运来的高粱酒,酒量好的汉子也是用碗喝,没有人整坛喝的,更不用说连喝十坛。

    却见她拎起酒坛,打开封盖,咕噜咕噜灌了下去,一坛酒很快见了底。

    众人议论纷纷,神态各异,叶铿然走上前来,皱眉拦住她的手,却见柳心心醉眼朦胧地一把将他的手甩开:“走走走……不干你的事,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谁今天敢阻挠本姑娘喝酒,本姑娘就废了他。”

    她虽有醉意,却并不是在开玩笑。

    不由分说又开一坛,喝得豪气干云,烈酒顺着脖子流到衣襟上,等她喝到第六坛时,游睿也有点脸色发白,悄悄地想溜走。

    “咦,别走啊。”柳心心醉醺醺地拦住他,“莫非你是怕了我?”

    少女喝过酒的眼睛通红,配着那倒竖的凶恶的眉毛,的确是让人身上打寒噤。游睿微微发抖:“谁……谁怕你?”

    “那就坐下!”柳心心一把将他按下来,一坛一坛地喝,直到十坛酒喝完,她面无表情地将手中的酒坛倒过来,里面空空如也,滴酒不剩。

    她说:“该你了。”

    游睿的脸色难看得很,一连变了好几种颜色,似乎是在挣扎要不要真的喝下去以挽回面子,他努力想要维持脸上不可一世的表情,但抽搐的脸部肌肉泄漏了他的心虚,终于,他一拍桌子:“开……开什么玩笑!我怎么会和你一个章台女一起发疯?”说话间,他在众人的嘲笑声中慌慌忙忙地起身,落荒而逃。

    “滚。”柳心心朝他的背影大笑,随即直挺挺地轰然倒了下去。

    三

    从那之后,柳心心的外号除了“柳鬼”,还多了一个“柳疯子”。

    别人都对这个疯子敬而远之,只有叶铿然不知是出于感激,还是出于欣赏,与她反倒亲近起来。

    少年也曾经皱着眉头问她:“为什么这么拼?”

    “不想服输而已啊。”柳心心满不在乎地说,“认输是有瘾的,输了一次,就会认第二次,第三次……终有一天,你就会觉得认输也没有什么。”

    你会心安理得地向别人妥协,也向自己妥协。你一步步后退,不自觉习惯了让步,妥协到最后,你甚至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可以坚持的。

    “不想让多年后的自己老得面目全非,连自己也认不出来。”柳心心耸耸肩。

    看叶铿然仍然坐得笔直,柳心心突然凑过来问他,“你会武功啊?”

    叶铿然眼神一顿,并不欺瞒她,点了点头。

    “那天,要是我不喝罚酒,你就该出手了吧?”柳心心并没有多吃惊,用袖子给自己扇着风,满不在乎地说,“我在楼里也见过些江湖人,要出手时,整个人都不一样了。”

    叶铿然没有否认。他的武功不敢说万夫莫敌,至少在金吾卫中,也是数一数二的。

    “果然。”柳心心满意地挑挑眉毛,却没有接着八卦下去,比如,你这么厉害为什么要来章台这种地方?你有什么往事?是不是有什么苦衷?她只是妩媚地偏过头来问:“哟,你会武功,也会轻功吧?能不能带我去屋顶上喝酒?”

    叶铿然额头的青筋顿时又跳动了几下。还喝?

    “我小时候听故事,哈,说那些江湖大侠们都坐在屋顶上喝酒,帅呆了呢,可惜我爬不上去。侠女,帮个忙呗!”

    “……”

    月亮又大又圆,叶铿然和柳心心坐在屋顶上喝酒。

    酒坛相碰了几次之后,两个人都有点醉意。

    柳心心拎着剩下的半壶酒,醉眼朦胧地晃荡着脚丫子,打了个酒嗝:“我本来不姓柳,也不叫柳心心,这个名字,是看着院子里那棵柳树随便取的。”

    叶铿然看了她一眼。

    “我四年前到长安城来寻亲人,钱花光了,亲人没找到,那时候正是冬天,我冻得瑟瑟发抖蜷缩在路边,遇到了一个男人。他满身酒气,醉醺醺地抱着琴,随手扔了件衣服给我,什么也没说就走了。我用衣服裹住自己,把冻僵的手伸到里面捂着,才发现衣服里还有一袋钱。

    “就是靠那件衣服和那一袋钱,我活了下来。

    “他只怕早就不记得了,但我总记得那天飘下的雪花,和他比雪更苍白冷漠的脸。后来我又见过他许多次,就在这座楼里,可是都与我最初见到的那一次不同。”

    少女有点茫然地望着星空,发梢有星:“我也不知道,到底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他。”

    这天到最后,柳心心烂醉如泥,叶铿然把她从屋顶上抱下来,扶她回去的时候,少女手里还紧紧抓着空酒坛。

    叶铿然苦笑,把酒坛从她手里拿开,掰开她的大拇指时,目光突然顿住——

    少女的手掌虎口处有几道细小的伤口,绝不是被碗瓷之类的东西划伤的。叶铿然自小学武,对刀伤箭创都很熟悉,他一眼看出来,那些伤口是与人打斗时,为剑所伤。

    微凉的夜风中,叶铿然心中也一凉,额间酒意顿时被冷风驱散。

    一个青楼里的姑娘,手上怎么会有剑伤的?

    夜里的章台寂静得很,只有偶尔的虫鸣,像是某种密语。

    第二天,叶铿然向其他姑娘打听柳心心的行踪,得知大约八天前,也就是张相遇刺的前一天,柳心心确实一整天都不在楼里,到傍晚时才慌慌张张地回来。

    姑娘们还说,平时柳心心偶尔也会有一整天不见踪影,她出去做什么,没有人知道。

    慌慌张张……?

    能一口气喝下十坛酒的女子,有什么事情能令她慌张?叶铿然想不出来。

    四

    清晨的阳光薄薄的,楼外突然传来兴高采烈的声音。

    “叶姑娘,我来啦!”

    一个摇着折扇的白衣少年潇洒地迈步而入。原来,是探花郎裴昀兴致盎然地带着人来捧场了。被他拉着的同伴一看就是被硬拽来的,面孔板得一丝笑容也没有,矜持的脸上满是不屑,明显写着被带进这样的地方很丢人——他是新科状元郎杜清昼,与裴昀师出同门,从小一起长大。

    裴昀好像生怕别人不知道似的,大老远的就风流潇洒地摇着扇子招呼:“叶姑娘!叶姑娘……”让叶铿然额头的青筋再次跳动。

    不知情的管事连忙把叶铿然叫过来:“这个叶姑娘是新来的,不懂事,您多担待……”

    “没关系,”裴昀用扇子轻佻地挑起叶铿然的下巴,不要脸地说,“我就喜欢有个性的姑娘。”

    叶铿然气得眼前一黑。

    就在叶铿然即将暴走时,突然只听一阵鼓乐声响起,客人们都放下了手中的杯盏,顺着一个方向望去,人群里传来惊呼。

    “八郎!”

    “八郎,八郎!”

    ……

    竟是天下第一乐师李八郎!乐师从帘后走出来,衣襟半敞着,一身酒气落魄,下巴长着淡青色的胡茬,更衬得脸色苍白宛如常年不见阳光。

    以李八郎的身份,宫廷御前演奏都是寻常事,为何会自贬身份,来章台的烟花柳巷中?

    只见那名满天下的琴师随意地盘膝坐在琴台前,将手放在琴上。他手指一动,像湖水漫过所有人的头顶,喧哗的人群便安静了下来。

    别人弹琴弹得再好,也是人在驭琴,而对李八郎来说,琴好像根本就是他身体的一部分,会随着他的心意起伏哭笑。仿佛每一根琴弦都有眉眼、有手足、有喜悲、有生命。

    琴师苍白的面孔宛如毫无热情的雪原,沉郁的眼睛是雪地上旅人的脚印,漆黑、呆板而孤独。但他的十指,就像冰雪中怒放的春花,奔涌的大江,冲破一切阻碍与禁锢的生命力,花朵如同鞭子抽打在山脊,原野上所有的草木都长出了手来,白鸟似一道道闪电掠过生命的洪荒。那些声音太大太汹涌,美好得让人忍不住要捂住耳朵;那声音又太小太精致,令人害怕一不留神就会错过什么。

    一曲弹完,台下先是鸦雀无声,然后欢呼声雷动。姑娘们朝台上抛鲜花和礼物,粉丝们大声喊着:“八郎!八郎!”

    宾客们狂热地追捧李八郎,酒满杯干,一掷千金。

    世间最美不过故园月、相思酒、洛阳花、章台柳,以及,李八郎的七弦琴。

    “我们掌柜的真是万人迷呀。”一个章台姑娘摇着团扇巧笑,侧头问身边的叶铿然,“叶姑娘你说是不是?”

    叶铿然一怔。

    原来,眼前的琴师就是那日的幕后之人——绮云楼的主人!

    欢呼声中,李八郎的神色不为所动,只是推琴而起,半醉地走向帘幕后,管事的大叔恭敬地捧着账簿给他,他只冷漠地随手翻了翻,便还给对方。

    柳心心站在人群里,远远地看着李八郎离去的背影,被挤得东倒西歪,不知道是谁撞了她一下,让她撞在旁边的人身上。

    “当心。”被她撞到的少年站稳,很有风度地扶了她一下。

    “咦,姑娘,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少年正是裴昀,摇着扇子问。

    “这种搭讪太老套了。”柳心心并不给他好颜色看,“裴郎君,你的叶姑娘在那边,你和我搭讪,不怕她吃醋吗?”

    “叶姑娘蕙质兰心,温柔贤淑,不会吃这种飞醋的!”裴昀严肃地说。

    好在四周吵闹得很,蕙质兰心温柔贤淑的叶校尉并没有听到这句话。

    楼里的大叔站在台上,大声说:“各位,各位!接下来我们还有‘射柳’比赛,请大家到庭院里去!”

    章台每到春夏有一种“射柳”的比赛,站在柳树百步开外,拈弓搭箭射击柳叶,这种游戏从汉代就开始流行,在民间深受欢迎。绮云楼为了招揽客人,也在天气晴朗的时候举办比赛,供客人玩乐。

    鼓乐声响起,人群里传来阵阵欢呼声。

    每当有人射中,便会有姑娘笑盈盈地捧着礼品奉上。也有些箭法好的,不时赢来喝彩。正在众人玩得高兴时,只见一群身穿胡服的少年拨开人群,走了过来,领头的就是游睿,今天他带了一大帮朋友,看上去都是东宫里的武官,一群人恣意谈笑,旁若无人。

    “拿箭来。”游睿得意地让童子把弓箭给他,环顾四周,搜寻人群里的柳姑娘。

    很奇怪,今天的柳心心似乎与平常有点不同,那种凶神恶煞的气势仿佛被太阳晒蔫了一样,只是沉默地站在角落里,像是在想心事。

    游睿也不管这些,冷笑了一下,大声说:“柳姑娘,你过来。”

    柳心心抬起头,施施然走了过来:“怎么了?”

    “这游戏名为‘射柳’,你不是也恰好姓柳吗?你,就做我的箭靶,看看我能不能射中?”游睿恶劣地挑挑眉毛。

    此话一出,人群里顿时安静,原本欢快的笑声荡然无存。

    “游郎君,这……这不太合适吧?要不我给您准备更好的柳叶……”管事的大叔被吓到了,上前想要转圜,被游睿一把推开,“走开,我就要她当箭靶!”

    没人想惹东宫执戟,众人沉默地面面相觑。

    寂静中,只听一个笑吟吟的声音飘过来:“你们这样欺负一个姑娘真的好吗?”

    ——说话的是裴探花,他的神态随意,仿佛只是好奇。科举考试场上遇到过,他与游睿原本也是认识的。

    “她算什么姑娘啊?”游睿像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哈哈,就是个汉子也没她神经那么粗,脾气那么糙!”

    “她不是姑娘,难道你是?”裴昀嘴角勾起淡淡弧度。

    “你——!”游睿这才反应过来对方在骂他,脸顿时涨得通红,“我说裴探花,你与我井水不犯河水,你找你的姑娘,我找我的乐子,何必找茬让大家都不痛快?”

    “玩当然要玩得尽兴。”裴昀似笑非笑,伸手从旁边取过一把弓箭,“让柳姑娘走,我们来比箭。”

    “哈?”

    “我要是赢了你,此事就此揭过。如何?”裴昀目视前方,将弓拉满。

    “你要是输了呢?”游睿冷笑。

    “输了的话,”裴昀微笑,“那就没办法了,我来做你的箭靶子吧。”

    “这可是你说的!到时候可别后——”游睿话音未落,只听“嗖”的一声,一支箭悍然射了出去!百步开外的柳叶散开成花,空中飘洒如雨。

    这一箭的力道,准心,任何人都看得出来。百步穿杨,不过如此。

    满场寂静无声。

    裴昀收回手,侧头对游睿说:“该你了。”

    游睿脸色微微发白,握弓箭的手也有点发抖。正在他下不来台时,只见一直沉默不起眼的杜清昼手握酒杯,突然走上前来,神色古怪地站在他面前:“我敬你一杯。”

    杜清昼慢慢将杯中的酒喝干,把另一杯斟上,递给游睿。

    游睿大喜过望,这是怕了他们的阵势,来求和的?

    “总算有个识相的人!”游睿得意洋洋地接过酒杯,神态之间掩饰不住优越感,“哈,杜状元,你还没有官职吧?”

    在游睿看来,书读得好,还是不如出身好。他与杜清昼一起参加科举考试,杜清昼考中了状元,他名落孙山,而如今他已经是九品武官,出身寒微的杜清昼仍然在等待任命。

    就在游睿举杯就唇时,身边的裴昀突然脸色一变,出手如电,打落了他的酒杯!

    “你干什么?”游睿勃然大怒,“姓裴的!今天你是专门来找我茬的是不是?!”他话音未落,脸色也是大变,掉在地上的酒水滋滋冒出气泡,周围的草都变成了黑色。

    游睿像活见鬼般瞪着面无表情的杜清昼,这才意识到,刚才对方是要毒死他。

    在章台寻欢作乐,争风吃醋是常有的事,但置人于死地的事情,倒是很少有人敢做。

    “你……你想杀我?”游睿勃然大怒,又惊又惧。

    平时沉默寡言的杜清昼脸色涨红,一字一字地说:“章台女也是人,不是箭靶子。”

    紧张的气氛中,只有清幽的琴音还在悠然弹奏。李八郎的身形隐没在大树的阴影中,悠然抚琴,旁人看不清他的神色。

    只见游睿突然掉转箭头,将箭尖对准裴昀的头颅,杀气腾腾地冷笑:“我说你们这些风流潇洒的探花郎、状元郎,不会一个个口味那么奇怪,都喜欢上那个章台丑女了?”

    裴昀眨了眨眼睛,认真地纠正他:“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他一手笑眯眯地指了指不远处的叶铿然:“我家叶姑娘会不高兴的。”

    “什么你家叶姑娘?那是老子先看中的叶姑娘!”游睿眼里妒意怒气大盛,一箭嗖地射了过来!

    长箭险险地擦着裴昀的耳畔飞过,只听游睿扯着嗓子一声呼喝:“兄弟们,给我上!”他们以多欺少,不会武功的杜清昼顿时被掀翻在地,裴昀也被好几个人缠住,双拳难敌四手,游睿趁乱从衣袖里抽出兵器,猛地朝裴昀的后背偷袭刺去。

    就在锋利的刃口落到裴昀的身上时,一股袖风拂过,将裴昀往后一带。叶铿然身着女装,身手却半分也不受滞碍。他出手如行云流水,衣袂飘飞,光影之间,看得旁人又是惊心又是惊艳。

    将裴昀护在身后的同时,他一掌稳而精准地打在游睿的手腕上,游睿手中的兵器顿时“哐当”掉落在地!

    “你……!”游睿想不到他眼里的柔弱美人竟然有这样的身手,一时间甚至忘了手腕痛,愣在原地。他为之争风吃醋的叶姑娘……刚才雷霆般的身手,此刻名剑银枪般锐利的目光,竟令他有些害怕。

    叶铿然神色仍然冰冷,并未理睬游睿,也不理周围的打斗,目光只落在地上那件兵器上。

    躺在地上的兵器孤零零的,寒光幽微。

    那不知道是什么武器,像匕首又不是匕首,更像是一根锋利的锥子。

    叶校尉俯身将地上的兵器捡了起来,从自己怀中摸出一把刀鞘,形状也与寻常的刀鞘不同,而是尖锥形的。白银打造的刀鞘熠熠生辉,冷酷华丽。

    他右手握着匕首,左手握着刀鞘,对着阳光细细查看。然后,将那锥形的匕首插入刀鞘。

    严丝合缝,分毫不差。

    “我乃金吾卫校尉叶铿然,奉旨查案。”少年笔直站在阳光中,举起一块令牌。刹那间,周围的打斗都停了下来,众人的目光都错愕地落在他身上。

    “金……金吾卫?”游睿如遭雷击,他这才意识到,自己不仅吃错了醋,恐怕还认错了雄兔雌兔。

    看到叶铿然手中举起的令牌,游睿的跟班们全都不敢动弹。

    的确是金吾卫令牌!

    同为皇城的武官,金吾卫的身手要远胜于他们,几乎每个人都经过严格的训练,可以以一敌百。

    “这把刀鞘,是在张相遇刺的现场找到的。现场至少有五个人可以证明,从刺客身上掉出了这刀鞘。”叶铿然面无表情地说,“这些天,金吾卫一直在查访,谁身上有这种奇特的兵器。我一直以为,潜藏在章台的凶手是女人,看来我错了——章台除了女人,还有客人。”

    游睿惶然四顾,脸色惨白,他终于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物证在此,请跟我到官署走一趟。”

    五

    行刺宰相,并不是一件小事。

    若是没有缜密的计划,一个小小的从九品武将,不可能策划出这样的刺杀。所以,游睿的背后一定还有股势力。

    他的官职是东宫执戟,也就是说,他是太子近身的人。太子李瑛已经做了十九年的储君,其生母赵丽妃失宠已久,太子自身虽然没有大错,却也没有出众的才德稳固自己的位置。

    如今武惠妃正获圣宠,她的亲生儿子寿王李瑁的地位直逼太子。太子势单力孤,对擅长邀宠的母子不满,有次曾在酒醉后非议武惠妃和寿王,被武惠妃捏住了证据,哭哭啼啼地去天子那里告状。

    李隆基不置可否,让人猜不透他心中在想些什么。

    多年来,太子与皇帝之间的关系很微妙。无论谁离权力的巅峰只有一步之遥,内心都难免会有微妙的变化。

    李隆基对太子似乎还算宽容,至少,在这次的刺杀事件出来之前。

    物证被送到李隆基面前,天子的脸色阴沉得可怕。张九龄是他最倚重与信任的朝臣,是万金之躯的宰相,行事清正,不畏权贵,前些日子刚批评过太子花重金饲养孔雀,玩物丧志。

    仿佛有暴风雨在天子的眉宇间聚集,李隆基一抬手,将案台上的奏折全部掀翻在地!

    太监宫女们吓得全部伏地跪下,不敢抬头。

    “将太子禁足在东宫,案情查清之前,不得出东宫一步!”

    世事变化无常,就在几天前,游睿根本看不起杜清昼,现在游睿成了阶下囚,杜清昼却即将到御史台赴任。

    据说,游睿在狱中一直喊冤,不承认自己刺杀宰相,大喊自己的刀鞘半月前就丢失了,是有人偷了他的刀鞘想嫁祸给他,陷害太子。

    各种小道消息漫天飞,有人说太子已经被废黜了,还有人说寿王会成为新的储君。

    这些,原本与杜清昼无关。

    他即将成为朝廷命官,终于可以扬眉吐气,施展心中抱负。

    但不知为何,杜清昼并不觉得开心。那天从章台回来之后,天气一直阴雨绵绵,他的心情也一样。

    少年抱臂看着窗外的雨帘,微微失神,仿佛有什么东西迷失在雨雾中。有个仆人敲门来报:“杜郎君,有人送了封信给你。”

    杜清昼接过信,素雅的白笺,展开来只有一行小字。

    请前往一叙。

    落款是三个字——

    李八郎。

    杜清昼握着信的手突然微微发抖,脸上露出复杂的神色,有惊诧,有厌恶,还有……恐惧。

    屋子里摆着半旧的几案,案上沏好了三杯清茶。

    少年到来时,李八郎正在悠然抚琴。仿佛早已料到对方会来赴约,他头也不抬悠然地说:“我等你很久了,请坐。”

    杜清昼愤怒地双手撑在他的琴上,按住他的琴弦,铮然一声巨响:“那天,是你让我差点儿杀了人!”

    琴弦洁白,像是冰冻的月牙,锋利寒凉,少年的指间沁出了血珠。

    “琴歌可以影响人的心神,从某种意义上说,高明的琴歌甚至能改变人的行为和决定。”杜清昼死死盯着对方,“你在控制我!”

    那时在章台,在幽然的琴音中,他整个人都被愤怒与恨意主宰,才会将那杯毒酒递给游睿。

    李八郎的脸色苍白忧郁,眼睛深黑神秘:“我没办法改变你的行为,更没法控制你,除非那件事是你‘本来就想做的’,否则我的琴音无法对你产生影响。

    “你原本就想杀了游睿,他令你觉得难堪和羞耻,不是吗?”

    杜清昼猛地抬起头,脊背微微发抖,像是冷,像是怕,又像是愤怒。

    “你害怕被人看不起,害怕被人嘲笑。”李八郎看着少年的眼睛,一字一字地说,“你想杀游睿,并不是因为他行刺张丞相,而是因为……另一个原因。”

    杜清昼的脸色惨白,仿佛对方的话,就像拳头重重地打在身上——

    正中要害的地方。

    他是岭南小户人家的儿子,爹爹曾经是当铺的掌柜,后来好不容易才去了商人籍,换了个农人的身份,但实在没读过多少书。他跟着老师张九龄来到长安之后,才知道世间竟有这样繁华的城市,万国客商往来,胡姬捧着美酒,街道平整如棋,而王孙公子们早已习惯这样的生活,他们在酒肆豪饮,他们挑选名马,他们呼朋引伴,他们看着他的眼神多少带了一点不以为然。

    杜清昼是个自尊心很强的少年,他不喜欢那种眼神。他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和他们一样,努力挺直脊背,昂起头颅,做最好的自己。

    然而……终究是有那么一丝遗憾的,在无人的深夜,在不可告人的心底。

    “你有没有想过,自己的身世,也许并没有那么简单?”李八郎的声音低沉惊心,“我知道,你有一枚桃花鲤鱼的木雕坠子。你的老师张九龄,也有一枚极为相似的坠子!”

    杜清昼浑身一震,手颤抖地触摸向自己的脖子。

    他从不曾把木雕给外人看,对方怎么会知道这个秘密的?

    李八郎深黑的眸子逼近:“世间的草木原本没有重样的,为何会有如此巧合?你想过吗?”

    为何会有如此巧合?

    杜清昼猝然打翻了手边的茶盏,茶水洒了一地,手背灼热滚烫,那个念头在他心头翻涌,也如沸水滚烫。

    他想过……他当然想过!

    杜清昼仍然记得,当年,老师被朝廷贬官到岭南,见到他的第一面,视线便久久落在他身上,带着一缕震惊的专注,仿佛他是那么与众不同。小小的男孩整张脸都红了,又有点骄傲地挺起了胸膛。以前他在小镇上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人,身形就像春风裁剪而成,温和的目光就像落入尘世的月亮。

    那么多的孩子,老师只收了他和裴昀做学生,带着他们从岭南到冀州,到长安,待他如己出。

    是有多幸运,才能被命运选中?那在无数个苦读的日夜里,他用尽全力不辜负那个人,不辜负命运的厚待,不辜负自己的壮志。

    不过,总有那么一丝遗憾,就像关得再紧的窗户挡不住的那一缕悄无声息的凉风。

    ——他总觉得,比起他来,老师似乎对裴昀更好,好得就仿佛……他们之间有某种与生俱来的情感与牵绊。

    杜清昼努力做个懂事的孩子,老师几乎从来没有骂过他一句,但裴昀很顽皮,小时候就常挨竹条。有时候竹条没打几下,裴昀就鬼哭狼嚎,其实根本半滴眼泪也没有,老师却下手越来越轻。挨过打之后,裴昀一会儿叫着屁股疼,一会儿说不能坐,老师的注意力就全在他身上了……

    看着裴昀理所当然地撒娇时,杜清昼好羡慕,无论裴昀怎么胡闹,做了多么出格的事情,老师总是能原谅他。

    老师对裴昀那么好,裴昀又没有爹娘,会不会……裴昀就是老师的孩子?

    有一天,这个念头莫名地出现时,杜清昼被自己吓了一跳,他用力甩了甩头,仿佛要将头脑中令人讨厌和害怕的奇怪的念头甩出去……

    不可能。不会是裴昀!

    “张丞相对裴探花,似乎更为不同呢。”李八郎在杜清昼耳边低声说,声音沉如鬼魅。他已经完全掌控了少年的心绪,甚至掌控了对方呼吸的节奏,不需要琴音,他也可以牢牢地控制一个人。

    就像庖丁解牛,只要找到人内心最脆弱最隐秘的那个部分,并不需要蛮力,再坚固的堡垒,都可以被轻易攻破。

    “你胡说!”杜清昼失态地爆发出一声怒喝,踉跄后退。

    不可能是裴昀……

    凭什么是裴昀?

    如果他们中间有一个人是独一无二的,那么,也应该是他!

    一直被牢牢压抑,连自己也不愿承认的情绪在杜清昼心湖的堤坝上裂开,如潮水汹涌而至。

    自卑、嫉妒、骄傲、不甘……

    少年太想知道答案,想听到那个令他恐惧而渴望的答案。

    关于他的身世的答案!

    李八郎撩起衣摆站了起来,头也不回地说:“跟我到书房来。”他的声音幽冷而笃定,似乎确信少年会跟上来。

    鬼使神差的,杜清昼握紧发抖的双拳,站起身,跟着李八郎走向书房。

    六

    细雨霏霏,满城柳色如谜如雾。

    柳姑娘坐在台阶上,双臂环抱着自己,像是在母亲怀中乞求温暖的姿势,像是……很寂寞。

    很少有人见到这样的柳心心,就像你以为石头永远不会寂寞,不会脆弱;伤春悲秋的都是花儿。

    花朵般的姑娘们此刻挤在温暖的阁楼,笑闹对诗,摇着团扇听雨声。柳心心一人独自坐在冷雨的屋檐下,头发和衣角上都是雨水,滴滴答答的都像是回忆,细细流过颈脖的,都是入骨入髓的、冰凉而滚烫的思量。

    一把伞撑在她的头顶,纷乱的雨帘被隔绝在外。

    柳心心怔怔抬起头来,来人是叶铿然,少年撑着伞站在檐下,手中握着竹笛。

    “我是来道别的,这些天多谢你的关照。”叶铿然换上了一身青衫,站得笔直如剑。

    “你给我吹支曲子吧。”柳心心说。

    叶铿然坐下来,开始吹笛子,风雨声相和,笛音很温柔,温柔得像抚过心脏的手,一下一下都是酸楚。

    吹完一曲,叶铿然将笛子从唇边取下,纠结的眉心却没有展开。他突然侧头问:“你这样的女子,为什么要替李八郎办事?”

    柳心心的身形一僵,没有说话。

    “你的确不叫柳心心,你的本名叫杜若微,状元郎杜清昼是你弟弟。你四年前来长安找寻的亲人,就是他吧?”

    柳心心的脸色刷地苍白。这一刻,雨点都成了刀尖,落在少女比哭更难看的抬起的脸上,她没有说话,但答案已心知肚明。

    “那天,他认出你了。”叶铿然看着她。

    别人或许认不出她来,但亲人不会。世上最亲近你的那个人,根本不需要用眼睛来分辨,哪怕你有再大的变化,只要你站在他面前,甚至只需要熟悉的气息,他也知道那就是你。

    杜清昼认出她了,但他不敢相认。

    他害怕被人看不起。他出身贫寒,没有背景依傍,不想再落人笑柄,不愿让嘲笑的声音像耳光一样打在自己脸上,不愿让人知道——

    他的姐姐是个章台女子。

    “刷”的一声,柳心心突然站起来,背挺直得像铁,头顶的纸伞被她一把推开,翻落在泥泞中:“不管他有没有认出我,他都是最在乎我的人,我也以他为傲。”

    少女昂起头,眼眸中水光闪动。能一口气喝十坛酒的姑娘,裙角都是泥浆,一片泥泞狼藉,脸上也是。

    “反正在下雨,也没人看得到你哭。”叶铿然的眼睛有点悲伤。

    眼泪突然从杜若微脸上滚落下来,和雨水一起,将那胭脂红妆洇湿得狼狈。她可以有一千个理由来维护杜清昼,可以找到一千把剑来捍卫自己的尊严,却找不到剑柄——

    因为那剑柄,叫做伤心。

    人心真是太过懦弱……

    雨点打在孤独倔强的少女身上,就像打落在铁上。良久,她淡淡抹去眼角的泪滴:“没错,游睿的刀鞘是我偷的。我相信八郎,是因为他够强。心软的人,留不住那些对自己重要的东西,就像你,就像张先生——你们总是会无奈地告别,会遗憾地失去,会因为温柔而悔恨。

    “我只追随强者,强到……永远不必诀别。”

    雨水掉落在少女乌黑的瞳孔里,一片光碎,那眼底曾经有那么多美好的期待,都被春风绞成了离别的碎片。

    “柳”就是“留”,离别之人执手站在柳树下,万千枝条飘洒如雨,心中有再多不舍与挽留,却终究是留不住的。

    叶铿然看着淅淅沥沥的雨帘,良久:“那种强大,也许并不存在。并没有终年一直燃烧的烈日,并没有可以摧毁一切的情感,并没有可以守住一切的理智,人心就是有很多弱点的奇怪的存在。

    “会做蠢事,会忍不住对没有用处的人与事伤心,会莫名地对人心动,有时,还会糊涂地伤害自己最重要的人。

    “会害怕离别,会有某个软弱的地方,不能碰触,不敢思念,哪怕只是最轻的回忆也会击痛。”

    柳姑娘怔怔地看着他。

    “不用那么害怕离别啊。”叶铿然将伞捡起来,轻轻递到她手中,“无论多远的离别,即便是生与死的距离,也终有一日会再重逢。上穷碧落下黄泉,所有你忘不了的东西,都不会消失。那种存在,也许在天涯,也许在身旁。

    “无论如何,它都一直在你心上。那是你的弱点,也是你的全部——你所有强大的盔甲,都是为了守护那柔软和脆弱才存在的。”

    七

    十二岁的杜若微是个怯生生的小姑娘,眉毛秀气弯如新月。她的弟弟杜清昼个子小,总有同龄的男孩欺负他。

    有一次,眼看着杜清昼被打,杜若微一迭声地哭喊“住手”都没有用,情急之下,她发抖地抓起一块板砖:“谁再打我就砸谁!”那天,她拿着板砖狂追了那几个男孩半里路,把他们吓得哭爹喊娘,也是从那一次起,她知道,很多欺负别人的人,其实只是胆小鬼而已。

    你越害怕,他们就越猖狂。

    小小的少女像是护雏的母鸡,带着斯斯文文的弟弟,她的口袋里永远装着石块,要想不被欺负,就得要有坚硬的东西。

    兜兜里的石头也好,无所畏惧的心也好。

    可惜还是有一次,他们遇到了难缠的人。几个邻镇的小混混看中了男孩颈脖上的坠子,他们把姐弟俩逼到巷子里,瘦小的杜清昼拼命反抗,系着玉的红线还是被扯断了……

    “桃花鲤鱼木雕?还挺漂亮的,这东西就孝敬我们了。”混混们嬉笑着,拿了木雕坠子就要走。

    “东西还给我弟弟!”杜若微愤怒地抓起一块板砖就冲了上去!

    混混们常年混迹街头,连刀子都见过,何况一块小小的板砖?领头的少年抬臂拦住她,另一只手轻松夺过她手里的板砖,“砰”的一声,反手拍在她的头上。

    杜若微本能地侧头去躲,板砖滑过她的眼皮,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眼前一片红色,眼皮上方传来剧烈的刺痛,像是有人生生将眼睛割开。

    “姐姐!”杜清昼带着哭腔大喊。

    几个混混似乎都愣了一下,杜若微自己并不完全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不能让这些人欺负弟弟。

    于是,她一口咬在对方的胳膊上,领头的人痛得大叫一声,手里的坠子也掉了下来。

    杜若微扑上前去,把那块木雕抓在手里,恶狠狠地盯着他们。

    少女的眼皮上一道狰狞的伤口,鲜血顺着右眼流下来,就像鲜红的眼泪,那种厉鬼般的表情,让人心里发毛。恰好在这时,不远处传来脚步声,似乎有大人路过,头领慌慌张张地一挥手:“走!”混混们便作鸟兽散。

    杜清昼哭喊着扑过来:“姐姐,姐姐!”

    “没事啊。”杜若微眼皮很痛很痛,但还是朝弟弟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小心翼翼地捧起手里的木雕坠子,重新戴在杜清昼的脖子上,像是慎重地为夜空戴上一轮月亮。

    “以后把坠子藏在衣襟里,不要让人看见了。记住,要藏好。”

    杜若微替弟弟理好衣襟,这枚桃花鲤鱼坠子,是弟弟从三岁起就戴在脖子上的护身坠子,也是爹送给弟弟唯一的礼物。

    自从娘死后,爹娶了新的妻子,渐渐就不那么在意他们了,只有他们姐弟相依为命。

    从那之后,杜若微的眼皮上留下了一道丑陋的伤疤,从眉梢一直延伸到鼻梁。她本来是个清秀的小姑娘,从这之后,就破相了。

    到了及笄出阁的年龄,最开始还有几个来提亲的人家,但看过她的容貌之后,个个都摇头叹气地离开,再后来,就没有人登门了。后娘原本就一直看他们姐弟不顺眼,看到她久久嫁不出去,更是对她冷嘲热讽,指桑骂槐说她女大不嫁,留在家里吃闲饭。

    好在那时爹已经准备让弟弟跟着从京城来的张先生走,这样,弟弟也就不用留在家里听后娘的数落了。张先生那是风月霁雪般的人物,连后娘那么刻薄粗鲁的女人,在他面前也红着脸半句无礼的话语都不敢说。想来,张先生也会将弟弟教养成令人尊敬的人吧?

    可她心里还是很难过。离别的那天,她做了香包送给弟弟,姐弟俩在柳树下道别,两个人都哭了。

    “姐姐,等我跟着老师读了诗书,考了状元,我就来接你!”小小的少年突然昂起头颅,抓住杜若微的手。

    “好。”杜若微含着眼泪笑,“我等你。”

    我等你。

    有无数次,她来到当日分别的柳树下,朝远方眺望,盼望着弟弟回来。

    也有无数次,她在梦里梦到,弟弟真的考上了状元,再也没有人可以欺负他,他长得那么大了,朝她伸出的手那么有力,就像炭火一样温暖。

    若不是后娘瞒着她应下了亲事,收下了聘礼,强行要将她嫁给邻镇鳏居多年的老头子,她应该还在岭南等着弟弟吧?

    她哭喊、求助、反抗,割断捆在自己身上的绳索,连夜跳窗逃走,千辛万苦从岭南到长安。

    可是长安正在飘雪,她举目无亲,张先生还没有来长安,她自然也找不到弟弟。

    她快要饿死了。

    这时,那个男人出现了,他给了她一件冬衣和一袋钱。她望着他被风雪吞没的背影,突然有一点儿难过。明明深陷绝境的是她自己,但那个人的身影却仿佛比茫茫的冬日更绝望。他……究竟是什么人?

    冬天过去时,她用光了那一袋钱,而她还想活下去。于是,她用最后的几个铜版买了廉价的脂粉和铜黛。

    她试图遮挡住眼皮上狰狞可怕的疤痕,因为粉抹得太厚,反而让整张脸变得像石灰涂过的墙壁一样怪异。她去找活儿干,在偌大的长安城,无数次碰壁,无数次被拒绝、被嘲笑、被驱赶。

    她是另类,是不被人群所接纳的怪人。

    又一场薄薄的春雪飘落时,杜若微突然想起了当初那个给她大衣与钱的男人——突然间明白了,为何那时看着他的背影会令她心痛,人群中没有理解他的人,他也是孤独的另类。

    最后,她来到章台。

    她在章台和壮汉一样做最苦最累的活,比男人出更多的力气,日子过得很苦。

    靠自己的力量活下去,等到再重逢的那天,这就是她的信念。

    身如弱柳,心心相系,执念不灭。

    再一次见到那个男人的时候,她才得知,他并不平凡,甚至原本也不该孤单,他是很出名的琴师。

    他在章台抚琴,琴音就像儿时山涧的溪水,那么清凉地流过人的心底,把所有粗糙如石砾的时光都涤荡而去,只剩下纯净得让人想要落泪的回忆。

    她莫名羞愧地想要躲起来,像是辜负了什么,又像是惧怕他误解了什么。

    坚强的姑娘也有卑微的时候。不是爱一个人让人卑微,而是爱让人有更完整的自尊,她不能双手奉上最好的自己,就只能站直脊背转过身去。

    李八郎一曲弹完,她匆匆转身狼狈地离开,他却叫住了她:“姑娘,你的东西掉了。”

    她身上掉出了一枝皱巴巴的兰花,沾着抹布与剩菜桶的馊味儿,显得有点滑稽的兰花。

    她窘迫到几乎扭头就要逃,可是从很多年前开始,她就知道,逃避没有用。于是,她抬起脸来,从他手里接过那枝兰花。

    李八郎看着她的脸,似乎认出了她来,又似乎没有,只是说:“兰花很香。”

    兰花很香。

    这一刻,她突然哭了。眼泪把脂粉冲刷出沟壑,那么滑稽,那么难看。

    李八郎漠然看着她哭,没有替她拭眼泪,最后,他递上了一方手帕:“把粉擦掉。”

    她擦掉了脸上厚厚的粉之后,也擦去了自己此前二十年的人生。

    李八郎请来了郎中,为她修补脸上的疤痕。因为那道疤痕太深了,修整的时候整个脸庞都变了形,特别是眉骨,高高地挺了起来。郎中说,只有如此了,虽然眉毛看上去凶一点,但整个脸庞只有这样才是最正常、最协调的。

    反正大唐也流行阔眉,长安城很繁华,也有很多奇迹,与岭南小镇完全不一样。

    拆掉纱布之后,杜若微睁开眼睛,看到镜子里的自己,那一瞬间,她几乎认不出自己了——

    镜子中仿佛是另一个姑娘,凶巴巴的,却面孔好看的姑娘。

    只要用铜黛与脂粉将眉骨稍加遮掩修饰,她就可以变成多数人眼里的美女,但她并没有。

    她将凶巴巴的眉毛展示给人看,不知因为何种原因。也许……是为了纪念,也许,是因为幼时破相的那一次,她就知道,不要轻易把美好的东西示人。

    不管是桃花鲤鱼木雕,还是温柔的内心。

    要想保护自己,就要把美好的东西藏匿起来。

    只有一个人是例外的。她对他从不设防,而他教了她几招剑法防身,告诉她:“要保护自己,有时候需要武力。”

    命运如此强悍,并不因为你善良,就赐你免于伤害。

    剑是武器,剑是暴力,剑更是力量。有了力量,她才不会受人欺凌。

    那晚,庭院里无声铺满金色的落花,那个人在花间饮酒,衣袖浸透了白霜与月华,下颌胡茬淡青,嘴唇湿润,举杯邀月的侧脸说不出的孤单,他对她说:“为我做一件事。”

    她几乎想也不想,就缓缓而坚定地点头。

    “我还没有想好是什么事,等我想好了,会告诉你。”那人将残酒一饮而尽,随手一抬衣袖,空空的酒壶被扔到水中,“咕咚”一声轻响,随即缓缓沉没。

    仿佛有某种回忆,也这样冰冷地沉眠进他心底。

    往事,竟是有触感、有重量的东西,在微醺的月夜,在微波凌凌的湖面,被默然收殓为黑暗无望的心事。

    不久之后,李八郎买下了绮云楼。他名声在外,许多达官贵人请他抚琴,他很有钱,只是不会节省,一掷千金之后又常常落魄。

    在章台买下了这座绮云楼之后,他专门命人去北方运来好酒,他酒瘾犯了就来喝酒,心情好了就出来给客人弹琴。

    柳心心过得比以前好了许多,偶尔还能见到他。

    他对她……是否有些不同?这个念头偶尔在夜深人静时突然冒出来,她心头微微一惊,接着便嘲笑自己的自作多情,他就是个无所顾忌的男人,比风更难以捉摸。只是他想做的事情,没有人可以阻挡。

    他很强,她知道的。

    状元和进士们乘着高头大马走过长安东街时,她去了,她站在人群中,弟弟真的长得好大了,少年的面孔沉静得像个男人了。

    但是他没有朝她伸出手,他看着前方的道路,压根儿没有注意到她。

    她心中快乐又酸涩,像是最美的梦境变成了真的,只是有那么一点点遗憾,她会伸手轻轻抹去。

    后来,楼里的姑娘们嘻嘻哈哈拉着她一起去躲在丞相上朝必经的路上,围观长安第一美男子。在那里,她远远看到了很多年未见的张先生,对方身穿着紫衣官袍,策马的腰身笔直如旧,但脸色苍白,眼瞳蒙着伤怀的雾,像最好的玉石蒙着灰。

    她想起在岭南小镇上见到的张先生,只是寻常打扮,就像所有的山野村夫,眼睛那么清澈,微笑的样子像是月亮在溪水里摆荡。

    这些年,也许所有人……都不容易。

    相聚时欢笑把盏,离别时各自艰难。

    也许有一天,弟弟也会在朝堂中沉浮,会无奈地抉择,会走到很远很远的地方,远到她无法触及。

    并不是不渴望相见的。

    血脉相连,只能在梦中出现。她也曾经在相府外徘徊,想看到弟弟出来,又惧怕弟弟真的出来。

    终于有一天,悄悄去相府门口守候之后回来,她彻夜未眠,下定决心第二天去找弟弟。

    可是第二天,消息传来,张先生遇刺。

    有几个刺客被杀,还有一个刺客逃走了。

    消息是李八郎带回来的,他告诉她这些的时候,轻描淡写地多加了一句:“杜清昼安然无恙。”

    原来,她的来历,她的身世,在他眼中早就是透明。

    也是在这一天,李八郎对她说:“那个逃走的刺客很快会来章台,你替我好好招待他。”

    八

    雨雾中整座城仿佛是一个局,街道整齐如同纵横的棋盘,每个人,都是局中的棋子。

    叶铿然走在风雨中。他与柳心心告别之后,便走回官署去。

    长安城在雨中模糊成一幅水墨画,行人们纷纷躲在檐下,他一人独行,脚下溅起孤独的水花。

    突然,只见迎面走来另一个人,竟是一身白衣的裴探花,对方打着伞,笑眯眯凑过来,将伞举到他的头顶:“啊哈,叶校尉,怎么这个时候遇到你,太巧了太巧了!你去哪里?”

    “回官署。”

    “回官署干什么?”

    “游睿的案子,上司还会询问我细节。”

    “你真的觉得游睿是刺客?”裴昀突然侧头问。

    叶铿然的脚步停住了。

    “你没有说实话。”裴昀看着他的眼睛,仍然在笑,只是眼底疏离,“当天的刺客不是游睿,而是另有其人。”

    叶铿然淡淡地看了他一眼:“谁?”

    “你。”

    四周突然很安静,只有雨水顺着伞沿滴落下来,两个少年的肩膀都湿了,目光交错,有什么东西在无声地交锋。不断滴落的雨水像一柄柄小刀,砸在身上,几乎要犀利地刺透肌肤,生疼。

    良久,叶铿然的喉头动了动,终于开口:“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当日刺客闯入府中挟持老师时,我和他们交过手,逃走的那一个武功身手是最差的。我一直觉得哪里不对,直到那次看到你与游睿动手,我才明白了奇怪的地方在哪里。

    “那就是,他握剑的姿势。

    “那天行刺老师,他为了不暴露身份,也为了隐藏实力,刻意使用并不熟悉的剑——兵器法可以变,使用兵器的习惯却不会变。他习惯了枪与戟这类长兵器,所以握剑的时候不自觉会握在剑柄的尾端。

    “那一刻,你和游睿交手的时候,我就认出是你了。”裴探花衣袖一振,一柄长剑骤然横在叶铿然的脖子上,划出淡淡的血痕!

    “无论是谁,都不能伤害我的老师。现在,我问,你答。否则我无法保证自己会不会杀了你。”探花郎的眼瞳中落进了冷如刀刃的雨丝:“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叶铿然抬起眼眸,没有躲避,也没有回答对方的问题,只抬了抬手。

    长剑寒光微动,“哐当!”一声,裴昀整个人便摔在泥地里!剑也掉落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你说得没错,我隐藏了自己的实力。”叶铿然笔直站在雨里,凝视着对方,“你这样的身手,还不是我的对手,你剑术虽高,对敌的经验还太少,去格斗立刻就会被虐成渣,再练练吧。”

    雨越下越大,他似乎叹了口气,然后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至于你的问题,也许有一个人可以回答——

    “李八郎。”

    九

    雨丝如雾,桌案上摆着三杯茶。

    李八郎似乎已经等待许久,见到少年一身雨水地走进来,他将茶盏推了过去。

    “我知道你有很多疑问,”不等裴昀开口,琴师倒先开了口,缭缭茶雾中的眼睛看上去有点忧郁,“没错,那日刺杀张丞相,是我让小叶去的。”

    少年手中一顿,目光骤然出现了破碎的裂痕,有愤怒,有难以置信,还有……伤心失望,眼前的琴师究竟是什么人?他教会了他剑法,一度成为了他最信任和尊敬的人之一。这一切,都只是局中的陷阱而已?

    “我教你剑法,的确是另有目的。壁立千仞,无欲则刚,张丞相这个人的欲望很少,所以能够伤到他的东西也很少,这也是我很佩服他的一点。在虚伪的君子里面,他算是演得很真的一个了。而你,的确可以伤到他的要害。”

    一声轻微的“咔嚓”声传来,杯盏应声而碎。

    少年没有答话,握紧的拳心和通红的眼睛里尽是杀气。

    “我知道你此刻愤怒得想杀了我,你如此维护张丞相,可知道他对你做过什么?”李八郎微笑,眼睛却很悲伤,“你可知道自己的身世?”

    少年浑身一震,抬起眸子:“你说什么?”

    他这才发现,桌子上有三杯茶,还有一杯已经凉了。在他之前,已经有人来了这里。

    ——是谁?

    “过来吧。”李八郎起身,示意少年跟着他到另一个房间。这座屋宅看上去破陋,庭院破败,墙角歪歪斜斜堆着酒坛,唯有书房很整洁,甚至有种温柔庄严的气息,每一处布置都显得郑重和用心,像是有什么重要的东西收藏在这个房间。

    裴昀推门而入,映入眼帘的竟是一个瑟瑟发抖抱膝蹲在地上的人——是杜清昼!

    “杜欠揍!”裴昀冲上前去,杜清昼地抬起头来,整个脸都灰白得可怕,额头上布满冷汗,像是从一场噩梦中醒来。

    裴昀的手还没碰触到他,杜清昼就像触电般缩回手,“别碰我!”

    少年满脸除了冷汗,还有眼泪,看着裴昀的目光充满了戒备。

    “让他一个人安静一下。”李八郎漠然地说,“成长,有时候并不是令人愉快的事情。

    “你对自己了解得越多,有时候就越不喜欢自己。”

    他取出一个丝绸包裹的匣子,缓慢地从里面拿出一把银色的钥匙,眼神渐渐变得温柔,仿佛是要与阔别许久的故人相见。

    李八郎很少会发呆,但是,将钥匙插入抽屉古朴的锁孔的那一瞬间,似乎有往事弥漫在他的指尖,些微悲伤、些微欣悦、些微期待,让他整个人都有点失神。

    就在这时,胸前蓦然一凉,一把匕首猝然从身后透胸而出!

    李八郎呆立片刻,难以置信地愕然回头。

    杜清昼冷汗涔涔地握着匕首,死死盯着他:“你说的话,我一个字也不信。”

    “你疯了?”事发突然,裴昀脸色大变冲上前推开杜清昼,李八郎顿时跌倒在地上,后背还插着匕首,鲜血汩汩惊心地不断流出。

    “慕下先生,慕下先生!”裴昀冲上前按住李八郎的伤口,想要止血,但是匕首刺得太深,几乎没入了胸膛。

    “咳咳……”李八郎剧烈地咳嗽,嘴角顿时呛出血沫,他用尽全力将钥匙插入锁孔,“把……”他剧烈地喘息着,“把抽屉……打开……”

    裴昀愕然抬头,手微微发抖。

    冥冥中有扇门要开启了,是天堂之门,还是地狱之门?没有人知道。

    秘密,可以腐烂如泥,也可以隐匿如星。

    脑海里仿佛有个声音在不停地催促“打开它,打开它!”,而另一个声音却在拼命阻止“不要开,不要开……”

    少年的手颤抖地伸向抽屉。

本站推荐:农家小福女我老婆是冰山女总裁豪婿撒野怪医圣手叶皓轩神级龙卫表小姐婚婚欲睡:顾少,轻一点朝仙道强行染指

浮云半书(全集)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新谷粒只为原作者李惟七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李惟七并收藏浮云半书(全集)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