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谷粒 > 浮云半书(全集) > 第23章 乌衣巷

第23章 乌衣巷

推荐阅读:神印王座II皓月当空深空彼岸明克街13号夜的命名术最强战神龙王殿财运天降花娇好想住你隔壁特种奶爸俏老婆

新谷粒 www.xinguli.net,最快更新浮云半书(全集)最新章节!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唐·刘禹锡《乌衣巷》

    一

    天微微亮了,夜已过去,而清晨已不是昨日之清晨。

    迷雾笼罩着晨曦中的楼阁与远山,也笼罩着街角少年的身影。

    裴昀漫无目的地晃荡着,手中拿着三颗核桃般大的树种——从琴师的抽屉里取出来的,便是这三样东西。

    “想知道自己的身世?打开它们,你就会打开所有的秘密。”

    琴师的话在耳边回荡,少年的手微微汗湿了,清晨阳光像针一样扎在皮肤上,让他掌心发痛。

    良久,他终于将其中颜色略浅的一颗掰开——可里面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

    少年有些失望地站在原地,就在这时,他耳边突然传来轻轻的声响。

    像是珠玉互相撞击,悦耳的声音,夹杂着燕子的啁啾声。裴昀疑惑地回头,循声望去。

    在他身后突然出现了一条小巷,青色的砖石延伸向远处,道路幽远而宁静,几只燕子衔着春泥飞过,杏花伸出墙头,浅白颜色如同某种淡如水渍的回忆。

    当少年走近时,幽淡的杏花香气变得有一点儿浓郁,像是沉积在浅浅的回忆里馥郁的情感。杏花上那一点红色,如同带着香气的誓约之血的残痕,惊心动魄的美,沾着露水盈盈的花魂。

    裴昀伸手拂开沾衣的杏花,朝前走去,他对所有的路一向记得清清楚楚,走过的路就不会忘记,方向感也很好,所以从来不会迷路。但这一次,他平生头一次迷路了。

    很奇怪,巷子明明是笔直的,并没有拐弯或是路边的房屋遮蔽,按理说,一眼可以望到尽头,可是越往里走,越觉得不同。

    天空不知何时下起绵绵细雨来,不远处出现了一座房屋,屋檐盖着琉璃瓦片,黑羽白肚的燕子在雨中盘旋啁啾着,成双相伴飞至檐下,衔着泥土筑巢,被燕子叼在口中的小树枝互相碰撞时,竟然发出玉石撞击般清越的声音。

    这里有人家?

    裴昀迟疑片刻,还是走上前去,府宅看上去很久没有人住了,门环上布满灰尘。

    少年觉得哪里不对,他莫名地有点恐惧,但他还是鼓起勇气,敲了敲门。

    但就在这时,一阵隐约的欢声笑语从门后传来,伴随着吹拉弹奏的喜乐声,像是尘封多年的光阴,被命运之手缓缓打开。

    二

    金碧辉煌的府邸一派喜气洋洋,门上张贴着“喜”字。

    这一日,是霍国公主大婚之日。

    霍国公主名叫李虞儿,是唐睿宗李旦最小的女儿,自小深受父兄长辈的宠爱,出阁之时只有十六岁。

    洞房红烛,新人对坐,都是如玉的容颜。

    “公主看到我似乎不太高兴嘛?”或许因为饮酒的缘故,驸马的脸颊上尽是桃花颜色,笑眯眯的眸子朦胧如醉。

    李虞儿扭过头去,不理他。

    华丽的嫁衣那么厚重,她的心中也沉沉的酸楚。

    以驸马的门第,自然当得起帝王的赐婚。河东裴氏自魏晋以来便是名将世家,儿孙的血液里仿佛就有行军作战的天赋。

    这个驸马裴虚己却是个异类。

    听说他年少轻狂、纨绔风流,不读治国齐家平天下的圣贤书,倒只喜欢搜罗志怪奇谭。百姓传言曲江池中有龙,他就自制了一个奇怪的草编头盔,上面伸着一根长长的苇管,潜到曲江池底去,结果苇管滑掉了,他溺水淹得半死,在家里躺了大半个月。

    能下床之后他又生龙活虎地跑去曲江池找龙,哥哥们长年征战在外,他是家中的幼子,文不能文武不能武,爹娘宠溺惯了,虽然拍着桌子骂他不争气胡闹,却也管不住他往外跑。

    这么一个不靠谱的纨绔子弟,李虞儿怎么能喜欢?

    况且,况且——

    她心中还有一个影子……桃花林中清雅如画的少年,惊鸿一瞥时最初的心动,她与他只见过一面,却为他笑过,为他哭过。在她的心底,根本不愿意给别人位置。

    委屈的泪水涌上眼眶,李虞儿咬紧了嘴唇不出声。终于,蜡烛被吹熄了,四周陷入了黑暗。

    李虞儿的身体微微发抖,半是因为冷,半是因为害怕,身后传来挂衣服的声音,不知过了多久,一双温暖的手臂轻轻环抱住了她。

    “公主,睡吧。”他像哄小孩子一样,把她脸上的泪水抹去,他的指尖有一点燃烧的热度,可那个拥抱带着克制的温柔与宠溺,只是抱着她入睡,什么也没有说。

    李虞儿不肯跟他说话,裴虚己似乎也浑然不在意。

    成亲之后他还是原来的样子,该玩儿的玩,该闹的闹,没有半点长进的意思。只不过,春日的汜水边开了第一朵海棠花,他清早起来快马摘来到她面前献宝;龟兹国带来了善斗的大蟋蟀,他一掷千金买来给她解闷。

    岐王李范精通音律,也是会玩爱玩的高手,两个人臭味相投,经常在一起喝酒弹唱。不知道岐王从那里弄来了一对波斯小猫,裴虚己觉得有趣,便讨了过来送给她。

    两只小猫雪绒球一样可爱,“喵喵”的叫声简直让人心都要化掉了。

    李虞儿轻轻抱起猫,小猫一点儿也不怕生,撒娇地蹭她的手背,伸出小舌头舔她的手指,李虞儿被它们弄得痒痒,一边“呀”地轻声惊呼躲避,一边咯咯笑。

    和猫玩闹得专注,她几乎忘了身边还有人。

    不知过了多久,她不经意一抬头,突然看到那人就在她身边,专注地看着她,唇边勾着一丝懒洋洋的笑意。

    李虞儿突然有点慌乱,莫名又有点生气,抱着猫起身便要走。

    “公主——”衣袖却被一只手赖皮地拉住了,裴虚己打了个哈欠,眸子熠熠如月下深潭,“难得看到你笑,早知道我就自己去波斯国,给你找猫去。”

    “不用。”李虞儿微恼地甩开他的手。

    “现在自然不用啦。”驸马没心没肺地大笑,身如清风一跃而起,有几分顽皮和得意,“一开始,岐王还舍不得把猫给我,哈,幸好我软磨硬缠,骗他说这两只眼睛颜色不同的猫是妖怪,才把猫骗了过来。”

    “你脸皮真厚。”李虞儿气恼地甩开他的纠缠,“君子不夺人所好,你……你怎么能骗别人的猫?”

    “你也说了,不夺人所好的是君子,我可不是什么君子,就是个无赖。”裴虚己理所当然地说。

    李虞儿气得扭头就走。

    自从有了那两只小猫,李虞儿和裴虚己说的话比以前多了一点。

    平时也不见他喂猫,但两只猫就是亲近他,看到他回来就扑过去卖萌,每到这时候,驸马就露出小人得志的大大笑容。

    那笑容,其实也……挺可爱的。李虞儿鼓着腮帮子,不服气地想。

    裴虚己抱着猫,她拿着皂叶,一起给猫洗澡,弄得两个人都一身湿答答的。

    李虞儿一边给猫簏毛,一边随口问:“爹娘怎么都叫你‘柏生’?这么土的小名是怎么来的?”

    难得她主动和他说话,驸马含笑凝视她,直到她的脸微微红了起来,才说:“当年爹出征,娘去军营探望他,结果在半路上临盆,在一棵大柏树下面生下了我,那时天寒地冻,娘就用厚实的树叶连枝折下来裹住我,后来被人救到了军营里,士兵们看了都啧啧称奇,柏树的叶子就像鳞片一样,裹在婴儿身上就像一层威风凛凛的盔甲。

    “结果那次爹打了大胜仗,大为高兴,军中传言说我是将星临世——传说上古时期黄帝挂甲之处生长的柏木,称为“挂甲柏”[1]。

    “可惜我让他们失望了。”裴虚己笑嘻嘻地说,“我对行军打仗实在提不起半点儿兴趣。”

    驸马不仅对行军打仗没兴趣,对读书写字也没兴趣,书房一年到头进不了几次。

    李虞儿倒是常在书房里写字画画。有一天,她正在画画儿,顽皮的波斯猫追逐戏耍,把一只箱子撞翻了。李虞儿“呀”了一声搁下笔,过去把箱子扶起来,却见里面掉出一堆皱巴巴的纸。

    这些纸……竟都是她画坏了的画,练字用过的废纸。原本扔掉的东西,不知什么时候被裴虚己捡起来了,叠得整整齐齐,珍宝般放在箱底。裴虚己看上去贪玩粗心,却一张张搜集她丢弃的字画。平日里,她喜欢的颜色,她爱吃的糕点口味,他都记得一清二楚。

    这一刻,李虞儿心仿佛被谁的手指轻轻揉捏,有点酸楚,有点暖。

    冬天渐渐来了,天气变得冷。

    这天裴虚己回来得晚,李虞儿还有点不习惯,竟然有点想他早点回来。也许是因为天冷了,人就会莫名地向往温暖吧。

    傍晚时,只听仆人突然慌慌张张来报:“驸马和人在东街打架!”

    以李虞儿的身份和性子,自然不可能去东街看个究竟,但心里却又是生气,又是焦急起来。河东裴家名将辈出,但裴虚己却是个不会武功的,打架恐怕也只有挨揍的份。

    果然,到天快黑时,驸马鼻青脸肿地被家中的四哥拎回来。

    裴家四哥是沙场征伐的将军,一身不怒自威的气质,面沉如水训斥:“知道自己错了吗?”

    “知道。”裴虚己抹着嘴角的血迹,疼得呲牙咧嘴地说,“四哥……下次打我能不能轻点儿?”说话间捂着脸“嘶”地抽了一口冷气。

    怎么回事?李虞儿愣了,这一脸青肿……是自家哥哥打的?

    裴虚己没好气地摆手:“别提了,还没动手几下呢,那家伙就被揍得哭爹喊娘,毕竟也是皇亲,大庭广众之下多没面子,我把只他的肋骨打断了三根,就放过了。”

    “下次和人打架,记得打到对方满地找牙。”四哥面无表情地说,“否则,我会打到你满地找牙。”

    “……”李虞儿突然发现,自己必须重新认识这家人!

    晚上,李虞儿拿着药酒为他擦拭伤口,忍不住皱眉:“以后别跟人打架了。”

    “本来今天的架也不是非打不可,但那家伙骑马在街上横行,差点撞坏了我的一样宝贝,所以我才动手的。”裴虚己满不在乎地说着,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话语顿了一顿,脸上那种玩世不恭的神情褪去了,化为清浅而明亮的笑意,“你这是在……担心我?”

    “谁关心你!”李虞儿气恼地手中用力,把裴虚己痛得“嗷”一声惨叫,但她突然不敢看他。

    或许,她不敢看的……是自己的内心。

    他的眼睛那么亮,像是许多的温柔情愫凝聚成星光。耳边传来他含笑的声音:“闭上眼睛。”

    又有什么东西要送给她?

    虽然李虞儿生在皇宫之中,奇珍异宝不知见过多少,但在嫁给驸马之前,也不知道世间有这么多有趣的东西。不知道春日的虫鸟、夏日的鸣蝉、秋霜打过的红叶,寒冬堆砌的雪人,让时光有那么多的颜色。

    李虞儿轻轻闭上眼,他的气息在耳畔流动,一阵温暖握住了她的手。

    “可以睁开眼睛了。”

    裴虚己带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李虞儿睁开眼,只见一块桃花鲤鱼的木雕摊开在他掌心,栩栩如生。对方的手掌上还有许多小伤口,像是雕刻时弄的。

    “我亲手打的,怎么样?”

    “谁,谁让你做这个的?”李虞儿脸色突然微微一白,一时间难过得几乎要哭出来了。

    “我自己啊。”裴虚己没心没肺满不在乎地说,“我看到你小时候的画像,脖子上就挂着这枚坠子,于是我就给你做了一个。”

    “谁要你做的!”李虞儿强忍住眼泪,推开他的手,“那个坠子已经丢了,不可能做出一样的了!”

    “东西丢了就去找,找不到了就做一个新的,这很简单啊。”裴虚己无辜地耸耸肩,有几分孩子气。

    李虞儿一愣。

    他到底是真糊涂,还是通透?

    “拿着吧。”裴虚己将那块木雕放在她掌心,替她把手指收拢,“你喜欢的东西,我就都会喜欢。”

    李虞儿许久没有动。这枚桃花鲤鱼木雕,和她当初的那块并不完全相同,但不知道为什么,她心里的那块空空的地方,仿佛被什么东西填了进去。

    冬至那天,四哥从战场回来,家人团聚在一起宴饮,裴虚己喝了不少酒。

    回来时他身形有点摇摇晃晃的,李虞儿跟在旁边,有点担心:“你没喝醉吧?要不要我叫人——”

    “不用,这点酒还醉不了。”他有点大舌头地摆摆手,样子分明是醉了,摇摇摆摆地往前走,突然脚下似乎踩到了什么,被绊了一下,整个人顿时朝旁边倒下去。

    “当心!”李虞儿慌忙扶住他。他倚靠在她肩头,眸子因为醉酒带了点无辜朦胧的水汽,突然伸手撩了一下她鬓角的发丝:“那天的月亮,也有这么圆。”

    李虞儿顺着他的目光往天空看去,一轮冰冻的圆月高挂,皎洁晶莹。

    他醉醺醺的声音仿佛清风温柔回旋在湖面:“那次中秋大典,月亮也有这么圆,我的公主穿着礼服站在观礼台上,就像个小仙子。”

    李虞儿诧异抬头。

    他见过她?

    “公主努力想要做出小淑女的样子,可是袖子里还抓着一只草编的蚱蜢。”

    “……”被人揭露了小动作,李虞儿顿时涨红了脸,结结巴巴地说,“你,你怎么看到的?我没看到你!”

    “那天的世家子弟那么多,可公主只有一个,你当然看不到我。”裴虚己像孩子般地用力摇头,“我在人群中,从来没有那么希望自己能再长高一点,能再与别人不同一点,这样你扭头的时候,也许就能注意到我。可惜从始至终,你都没朝我的方向看一眼,我回家的路上骑着马一直在想,这么美的公主,什么时候会嫁人?会不会嫁给我?”

    “你这个无赖!”李虞儿又羞又恼地瞪他,喝醉的驸马比平时更欠扁,可是眼底有温柔的湖水,那么真切地倒映出她一个人的影子。

    后来,他求爹去请旨,将陛下的掌上明珠下嫁给他。

    青年身上的酒香与寒梅幽然的冷香纠缠在一起,有点苦涩。铺天盖地的月华凝结在他眉间,沉醉如伤,也有点彷徨。李虞儿突然才明白,为什么每次他看着自己的眼神会令人莫名心痛。

    那是渴慕而不敢强取的珍惜,是抬头低头不经意的凝视,是将伸未伸的手、炙热的情与温柔的克制。

    她与他的结合,帝王的指婚,皇族与名将世家的联姻,原本承载不起小儿女的情愫与相思。她不曾有过期待,原本以为他也一样……

    却不曾想过,有这样的开始与因缘。

    手指碰到那枚桃花鲤鱼木雕,李虞儿心头微微一惊,她蓦然发现,自己能想起“那个人”的时候,越来越少了。当初桃林里的少年,一见倾心,她将自己自小戴在身上的桃花鲤鱼木雕送给了他,仿佛也交出了自己一颗温热的真心。

    可如今,她快要忘掉他了。

    不知为何,她有点害怕,有点愧疚,委屈的泪水突然从眼中涌了上来,她抬起满是泪的眼睛:“我……”

    “嘘。”裴虚己温柔地抵住她的唇,“如果是想起来会让你流泪的事,就不要想。”他替她擦拭眼泪,“我们现在的时光,在许多年后也会成为回忆,所以我会努力,会让我们的每一天都过得有趣,让你开心,不让你烦恼,等我们都老了,我希望你想起往事只会笑。”

    “笨蛋。”李虞儿的眼泪流的更凶了,鼻尖红红的,像是一只可怜兮兮的兔子。

    裴虚己抚摸上她的脸:“都成花脸了,笨蛋。”

    “你还骂我……”

    “是你先骂我的。”

    “你这个无赖!”

    “那你喜欢小小无赖,还是小小公主?”裴虚己俯身,“嗯?”

    “小公主——”李虞儿心无城府地一出口,就知道自己说错了,整张脸都涨红了。

    “好。”裴虚己眼里的笑意变深,对着她的唇瓣吻了下去。

    夜色如水散开,对李虞儿来说,这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一夜。

    她的眼泪被吻干,那些记忆终于成了过去。她把自己交给了眼前这个人,这是她的夫君,是她将要一生相伴的人。

    三

    雨停了,四周的景色变得温柔清晰,门后的声音消失了。

    裴昀再敲门,已经没有任何反应,仿佛之前隐约的欢笑声只是他的错觉。斜逸出墙的杏花沾衣,头顶还有燕子亲昵的啁啾声,就在这时,少年猝然抬起头,他发现了不对的地方在哪里!

    如今的长安已是仲夏,暴雨冲洗过的街道上,还有未散的暑热,他记得自己来时的路上,西市有卖冰镇绿豆汤的吆喝声。

    而这条小巷中,季节还停留在春天。

    带雨的杏花,筑巢的燕子,檐下的春泥……仿佛时间在这里刻意放缓了脚步,想要将什么东西定格在某个时刻。不,不是放缓!那布满灰尘的门环,那没有尽头的青石小路,就仿佛时间在这条巷子里停滞了,冻结了,像是不再奔流的溪水,不会带走任何东西。

    这是永恒的春天,这也是无尽的幽巷。

    没有人可以走进这里,当然,也没有人可以走出去。

    “有人吗?”裴昀喊,“有人吗?”

    回答他的只有雨后苍蓝如镜的天空,像是命运悲悯的双眼,漠然俯视着时间的牢笼中,小小的囚徒。

    四

    裴虚己有很多狐朋狗友。但李虞儿实在想不到,他还有个朋友,是一条龙。

    第一次见到那条龙时,是在春日的曲江池边,银色的鳞片就像无数轮月亮坠入了水中。那么威严优雅的白龙,世间若真有“行云流水”的姿态,便是这样的吧?

    水波缓缓后退,白龙从水池里探出头来,露出的那一对眼睛,明亮得好像能照见人的灵魂。

    “我可以摸你的头吗?”李虞儿并不害怕。

    白龙似乎不太高兴,有点傲娇地扭过头去,但还是不情愿地给她摸了一下。

    原本以为龙鳞是很硬的,谁知道触手就像云一样温软,李虞儿高兴地说:“以后我叫你大白吧!”

    “……”

    回来的路上,裴虚己笑得趴在马背上,捂着肚子只差没打滚了。李虞儿问:“你和大白是好朋友吧?”

    “嗯嗯!”裴虚己严肃地说:“虞儿,以后只要见那高冷的白龙一次面,你就叫它大白一次,这样,我和它的友谊就会地久天长。”

    “……”为什么会有种不是地久天长而是要友尽的错觉啊喂!

    回府之后第二天,似乎是水边着了凉,李虞儿发起了低烧,裴虚己立刻请来了郎中,神色紧张地看着郎中为她把脉。

    “是不是感染了风寒?”见郎中收回手,裴虚己连忙问。

    “不是。”郎中站起身来,躬身朝裴虚己行礼:“恭喜驸马,公主有喜了。”

    裴虚己先是怔住,随即一把将她抱了起来。他的怀抱那么炙热,却又轻柔,像是怕伤了她和孩子。他无视众人的视线,抱着她从厅堂走到卧房,轻轻将她下来,吻她的头发,然后,一滴滚烫的水从她的鬓发间滑落在颈上。

    他哭了。

    这个我行我素、潇洒如风的男人,眼中竟然全是泪水,轻轻地吻她。

    李虞儿被他吻得痒痒,羞赧地想要躲开。

    裴虚己的手掌滚烫,滚烫得宛如手心里有一轮太阳,他的眸子里泛着水光,又仿佛容纳了整个浩瀚的海洋。他半跪在她面前,将头颅埋进她的怀里,像是要听那个新生命的心跳声。

    “还这么小,不会有心跳的啦。”李虞儿笨笨地说。

    “让我听听。”

    然后,李虞儿听到了男人心跳如擂鼓的声音,一下一下……在那样的心跳声中,她突然觉得自己什么也不缺,什么风雨也不怕。

    怀了宝宝的李虞儿经常犯困,有时懒懒地一睡就是半天。早春的时光柔嫩而美好,似乎时间的刀尺永不会在少年的额头刻下风霜的痕迹,似乎时间的雨丝落到心湖,会一直温暖今生来世。

    裴虚己时时陪伴在她身边,他将她照顾得很好,又变着戏法逗她开心,从不会让她无聊。朝堂上的风雨,边塞外的尘沙,市井中的喧嚣,在他的讲述中都变得有趣,这个男人不着痕迹地将所有的风雨替她遮挡在外,不让一丝冷雨沾上她的肩膀,却没有挡住花香。

    这天,午睡醒来,窗外春意迟迟,却不见裴虚己的人影。

    李虞儿睡眼惺忪地到庭院里去找他,却一不小心听到裴虚己在和四哥说话。两个人的声音都很有点大,像是在争吵。

    最近听说大唐和吐蕃又开战了,不时有边关的消息传来,朝廷有意让裴虚己去战场历练,他并没有答应。

    她想起,就在前几日,那个曾经和裴虚己打架的皇亲宗室故意揶揄:“要我说,裴家那么多名将,都比不上五郎一个!面若桃花,能入了皇家,自然用不着上战场那么辛苦。哈,这地位,却是比浴血沙场要高得多了,对了五郎,你的蝈蝈养得怎么样?公主可还满意?”

    李虞儿气得眼泪都要涌出来,可裴虚己温暖有力的手温柔握住她的,只是嬉皮笑脸地说:“我知道自己长得帅。浴血沙场这种事,我做不来,现在再揍你一顿,倒是现成的。蝈蝈那是常胜将军,上次咬死了你的,怎么,你不服,要来战?”

    对方被呛得说不出话来。

    李虞儿看着裴虚己没心没肺坏笑的样子,不知为何有点难过。

    裴虚己虽然被授了一个光禄少卿、驸马都尉的官职,但是比起手握重兵、雄霸一方的裴家儿郎,实在是不起眼得很。别人私下谈论他,总是带了点儿不以为然的。纨绔无能,难成气候……这样的嘲笑她不止一次听见,她不服气,可是她嘴笨,不知道该怎样辩驳,她也不愿与别人辩驳。

    她心中明白,有很多事他不是不能,他只是不愿。

    可现在,却有个念头涌进李虞儿心里,让她莫名地有点儿害怕——若是有朝一日,他改了主意,要去战场建功立业,她该……支持他吗?

    “你去不去?”是四哥的声音。

    李虞儿的手紧张地绞在一起,裴虚己许久没有回答,春花缭乱,而他的沉默坚如磐石。

    终于,他开口了,声音却带着一丝悲凉:“百战功名,我不是不懂,可裴家的儿郎上战场,立下赫赫战功,却没有能活过三十五岁的,我的哥哥们,几乎都死在战场上。”

    “死在战场,万千忠魂并肩,黄泉路上并不孤独。”四哥的声音沉稳威严,如同劲风过苍穹,“男儿立于天地间,总有比儿女私情更重要的东西。”

    “是!可我不明白,娶了挚爱的女人,为什么不能留下来陪她?

    “那些大道理我不想懂,我只想陪着我喜欢的女人过一生,照顾她朝朝暮暮。”

    李虞儿转过身去,才发现自己哭了。

    燕子在檐下筑巢,不是不懂雄鹰的志向,只是不舍比翼的夕阳,只是不忍心孤独地飞向远方,留下另一只孤燕在夕阳里怅望。

    两个人的相守,指尖那一点温暖的烛光,心尖那一点清凉的星光,胜过燃烧苍穹的太阳。

    他护她,而她懂他。

    俩人全心期待着新生命的到来,李虞儿开始绣宝宝的肚兜,裴虚己买来了一堆奇奇怪怪的玩意儿,拨浪鼓、摇床,甚至隔尿的布片也准备了。他常趴在她的肚子上听声音,宝宝在肚子里已经会动了,有时小手小脚猛地踢一下,裴虚己高兴得手舞足蹈,笑得像孩子一样。

    任谁也想不到,开元八年的秋天,一件祸事突如其来。

    天子要重炼陨铁剑,秘书监姜皎提出了龙血炼剑的办法,他们不知用什么方法设陷阱困住了大白,而裴虚己在最后的时刻赶到曲江池边,砍断锁链放走了白龙。

    谁也不知道,平时纨绔的驸马,会闯下这样的滔天大祸。

    只有李虞儿明白,表面上那个人对什么都不在乎,可是,无论是礼法、规矩,或是帝王的威严,在他眼里,都不如他的朋友来得重要。

    朝廷下旨将驸马裴虚己关押进大牢,裴氏家族受牵连,几乎都被罢官投入牢狱中。

    消息传来,如同晴天霹雳。

    李虞儿焦急地挺着大肚子进宫面圣,为驸马和家族求情。

    她的三哥李隆基高居在龙座之上,近在几步开外的距离,却又远得无法靠近:“虞儿,朕会赐你与驸马和离。他犯了重罪,朕要治裴家的罪,你是朕疼爱的妹妹,朕不想牵连你。”

    惶急的泪水一下子涌了出来,李虞儿愕然抬起泪眼:“不……我不离开他!”

    “当初嫁给他时,你就不愿意。如今岂非正好?大唐有的是青年才俊,你再从中挑选一个,朕替你做主。”李隆基的下巴上已经有淡青色的胡茬,年轻的面孔上一双眼瞳深不见底,天威难测。

    李虞儿踉跄后退了几步:“此一时,彼一时。”她柔弱的泪眼有种刚烈,“当时我是不愿意,可如今我……”

    她轻轻顿住,后面的半句话没有说出来,却那样清晰地印在她的脑海——

    如今她爱上他了。

    不知从何时起,她已经深爱他,不能想象没有他的世界,不能想象没有他的时光。

    “裴虚己犯了谋逆的重罪,按照大唐律法[2],就算你不愿意,也必须离开他。”天子面无表情下旨。

    李虞儿轻而肯定地摇了摇头:“我绝不会答应,他是我的夫君,是我腹中孩子的父亲,这件事一生也不会变。驸马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你就不怕——”李隆基的声音突然转沉,“朕杀了他?”

    李虞儿一怔,脸色顿时惨白。

    五

    不知从哪里传来轻而焦急的声音。

    这是这么多天来,小巷里除了燕子的啁啾声与雨声之外,唯一不同的声音。裴昀眼前一亮,驻足倾听。

    仿佛有鱼尾在拍打着他的耳膜,熟悉的声音像是隔了墙壁,听得模模糊糊的:“……醒……快醒醒!”

    对方在说什么?他不是醒着吗?裴昀有点困惑。

    他被困在小巷中好几天了。其实时间并没有流逝的感觉,这里看不到晨昏交替,像是无声的画面,风和雨都止静。

    他在小巷里寻找出路,就像行走在一条河流中。河流与两岸的景色全都静止,只有他在动,为何唯独他可以动?这是一种很奇特的感受,无论朝前或朝后,他都只能看到自己。这种感觉像极了……死亡。

    时间在一个人身上停止流逝,就意味着这个人的死亡。

    苍穹之上,那模糊而遥远的声音,又是谁在唤他?

    六

    驸马府风雨飘摇,门可罗雀。

    裴虚己被天子拘禁之后,裴家四哥很快被夺了兵权,其他人囚禁的囚禁,发配的发配。官场大多是趋炎附势、就高踩低之辈,偌大的朝中没有一个人求情,没有人敢说一句公道话。

    李虞儿不懂朝堂之事,也知道当年拥立有功的朝中武将势力太大,驸马“行谶纬之术,私放白龙”,或许是一根引燃天子疑心的导火索,也或许,只是帝王等待许久的一个借口而已。

    天下风云翻覆,那些做大事的人,无暇顾及小儿女的眼泪与离别。

    李虞儿的肚子已经很大了,走起路来迟缓吃力。自从裴虚己被囚禁之后,她也被李隆基禁足在裴府,不得擅自外出。

    ……谁能帮助她?

    在这个时候,还能向谁求援?

    婢女玉祁跟随她多年,危急时刻提醒她:“中书舍人张九龄以直言敢谏而闻名。别人不敢说的的话,他敢说;别人畏惧的事,他不害怕。也许张舍人愿意仗义执言!”

    李虞儿一怔。

    那个人……

    她原本已经将他从自己的生命中抹去了,偶尔听到关于他的消息,她也尽量不去想。最初还会心痛,后来便渐渐变得淡然,像是烈酒淡成了清水,反而有种细水长流的温暖。

    听到旁人的赞誉,她也衷心为他的成就而高兴。说他诗赋惊艳朝野,听说他深受宰相的器重,还听说他官拜五品中书舍人,已经是能影响天子的举足轻重的能臣。

    咬住微微发抖的下唇,李虞儿深吸一口气,抬起眸子,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我会亲笔写一封信,去求张舍人帮忙。”

    信写好了,可是要如何才能送到张九龄手中?

    就在这时,李虞儿的目光落到了案上那把紫檀木琵琶上。华美的琵琶,弦上沾了灰,这么多天来,琵琶与她的心弦一样,沉寂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再也没有乐章了。如今府中遭逢大变,许多值钱的东西都纷纷变卖,只有这把琵琶,是裴虚己最喜欢的,她始终没舍得卖掉。

    眼前微微一亮,李虞儿想到了一个方法,一个将求助的书信传递给张九龄的方法。

    “你带着这把琵琶出去,碰到门口的侍卫,就说家中拮据,急需要用钱,你要去东市将这把琵琶卖掉。之前我们也卖过许多物件,侍卫们不会起疑心。城南有一条小路,是从朝堂到张九龄的府宅的必经之路,行人罕至,你就在街角等着,他经过的时候,你就拦住他的马,把琵琶里的信交给他。”

    李虞儿吩咐贴身的婢女玉祁,对方一向机灵,得了吩咐就赶紧去了。

    果然,门口的侍卫听说她又是去卖东西的,没多问就不耐烦地挥手:“快去快去!”

    玉祁抱着琵琶匆匆去了,她转过街角,穿过城南的小路,不远处已经能看到张府了,她在街角焦急地等着。

    等了许久,只见有人骑着白马,身穿绯色朝服,朝张府驰马而去,玉祁迟疑了一下,鼓起勇气冲上前拦住马:“敢问马上的郎君,可是张舍人?”

    对方挑了挑眉:“你有何事?”

    看来没有认错人,玉祁跪了下来,泪落如珠:“我是霍国公主的婢女,如今驸马遭遇冤案,公主身怀六甲,素来听闻张舍人刚正敢言,我家公主想求张舍人向陛下进言!公主还有封亲笔书信给张舍人。”

    玉祁满怀希望地将那把紫檀木琵琶呈了上去。

    对方接过琵琶,笑了一下:“这件事我会处理,回禀你家公主,让她静候音讯吧。”

    玉祁惊喜地道谢,转身匆匆离去。直到她走远了,年轻人嘴角露出一缕意味不明的冷笑,下了马来,掸掸衣襟,将藏在琵琶里的信随手打开,读完,神色顿时有几分难以置信的微妙:“啧啧,想不到啊。”

    他仔细地将信收入怀中,又理了理自己的衣领,上前敲门。仆人将门打开,那人笑容满面地拱手:“在下李林甫,听闻张舍人抱恙,前来探望。”

    骑着白马前来张府的人,并不是张九龄,而是楚国公姜皎的外甥,朝中新贵李林甫。

    天气忽寒乍暖,张九龄病了好几日没有上朝,其间不乏同僚来探望他,一向很会做人的李林甫也来了,虽然两人之前并没有什么交往,张九龄也并不太欣赏对方过于殷勤的态度,但以他的涵养,自然不会令人难堪。

    仆人端来了茶水,李林甫将紫檀木琵琶放在身边。

    不知为何,张九龄的目光在那琵琶上多停留了一眼,古朴的琵琶,弦上似乎还有离别的衷曲,令他心中莫名一悸。只听李林甫一边喝茶一边笑着说:“我也不懂什么音律,这把琵琶也是方才别人送的,张舍人如果喜欢,我倒正好借花献佛。”

    “不必了。”张九龄淡淡地说,“不敢掠美。”

    两人寒暄了一会儿,说了些可有可无的话,李林甫拿着琵琶起身告辞,张九龄让仆人送客。

    深秋的蓝天晴朗得有种撕心裂肺的美,空中风与云擦肩而过。

    “怎么样?”看到玉祁回来,李虞儿急切地冲了上去。

    “张舍人说让公主静候音讯。”玉祁喜极而泣,“他把琵琶和信都收下了。”

    “太好了……”李虞儿的心头终于燃起了一抹希望的火光,这么多天来的伤心无望中,终于等来了这一线生机。也许是情绪起伏太过剧烈,腹中突然传来一阵剧痛,李虞儿急促地呼吸:“好……好痛……”

    “公主!公主!”

    这一夜,孩子出生了。在极度的痛苦和不肯放弃的希望中,李虞儿将孩子生了下来。

    刚出生的婴孩全身红通通的,响亮的哭声让整个沉寂的府邸都有了一丝生气,李虞儿虚弱地抚摸着花瓣般的婴儿,眼泪落在襁褓上。这一刻,她比任何时候都相信,她和他一定能再相守,家人一定能再团聚。

    此后的每一天,李虞儿照顾着刚出生的婴儿,望眼欲穿地等待着消息。

    可是,从希望等到焦灼,从焦灼到绝望,朝堂上没有任何动静,也没有张九龄只字片语的音讯。

    最终,李虞儿等到的,是另一个消息。

    开元八年十月,李隆基下旨,将驸马都尉裴虚己贬为庶人,流放岭南新洲,其子嗣一起流放。

    最后的那一次相见,李虞儿哭得声咽气促。牢狱生活让他瘦了很多,但他眼睛里的笑意还是那么明亮,看到她时,那光芒更亮了一瞬。两人紧紧拥抱在一起,他炙热的吻落在她的泪水与冰凉的嘴唇上:“别哭,别哭。”

    在他们身后,天地不知离愁,浮云无情聚散。

    他抱紧她,温柔抚摸她的鬓发:“我会照顾好宝宝;等我到了岭南,我会找到最好的铸剑师,一定还有重炼陨铁剑的办法。找到了那个办法,也许——我就能回来见你。”

    “你一定要好好的,”李虞儿将自己脖子上的红绳解下来,把那枚桃花鲤鱼木雕塞到裴虚己手里,眼泪汹涌而出,“你带着它,护身保平安……你和孩子都要好好的。”

    襁褓中的婴儿只有几个月大,浑然不知自己命运的剧变,在睡梦中打了个哈欠,露出甜甜的笑容。

    “放心吧。”裴虚己温柔拭去她眼角的泪水,却并不知道,这是他最后一次为她拭泪。

    岭南新洲。

    “你这么能吃,爹喂不饱你,怎么办呢?”裴虚己笨拙地抱着襁褓摇晃,看着婴儿大哭涨红的脸,他将伸向腰间——

    钱袋空空的。

    手指触到了一块硬硬的东西,还带着些许体温,是那块桃花鲤鱼木雕。他将木雕解下来,就着微弱的烛火端详,良久。

    杜氏当铺。

    “这块木雕你看能当多少钱?”裴虚己将东西递了上去。

    掌柜的仔细端详,抬头说:“这是好东西,但现在是饥荒年,大家都没有饭吃,金银玉器也不管用,更何况木头,只能给这个价。”说话间伸出了四个指头。

    裴虚己没有讨价还价,只是在老板准备收东西时,忍不住说了一声:“等等。”

    他的手伸到半空中,终于还是退了回来,只是一字一字清晰地说:“这块木雕你一定替我留好,只要我活着,就回来赎它。”

    “那当然,那当然。”掌柜的做生意久了,很懂得这些来典当人的心思,笑呵呵地说,“放心吧。”

    其实掌柜心中想的是,这护身木雕精美无铸,可遇而不可求,就算对方不能来赎,他也不打算卖出去,就留给自己三岁的儿子好了。

    等客人离开,杜掌柜就将那木雕坠子挂在了自己的长子——杜清昼的脖子上。

    只要我活着,就回来赎它。

    最终,裴虚己没能来赎回这块木雕。

    岭南瘴病横行,他也未能幸免,一开始只是发热咳嗽,后来便开始咳血,直到有一次咳血倒在寺庙门口,被寺中好心的方丈所救。

    他把襁褓中的婴儿托付给白发苍苍的方丈。最后的一晚,他望着北方的夜空,眼前朦胧浮现出那魂牵梦萦的脸庞,低头看去,襁褓中的婴儿睡得正香,圆乎乎的脸上小嘴嘟着,似乎正在和谁赌气。一滴泪从青年眼角滑落:“对不起……”

    对不起,不能陪你一生朝朝暮暮。

    对不起,不能赎回那块木雕了。

    开元九年,驸马裴虚己卒于岭南新洲。后终其一生,霍国公主不曾再嫁。

    七

    乌衣巷中还有当年谁携手走过的路。

    如今,却只剩下风片和雨丝。

    燕子筑巢的树枝在轻响,像是尘封已久的歌谣,一声声唱着绵绵思念,与回忆的碎片。

    过去的就已经过去,你不可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也不能两次走进同一条小巷。那些未能兑现的诺言,那些永不能来赴的约定,是最遗憾的、也是最动人的回忆。

    少年抬头,空中云的形状宛若白龙,像是有谁在拼命拍打,远山没有惊雷,但寂静中突然穿来的风,就像一道惊雷滚过!

    无数燕子骤然飞了起来,无数的树枝在相互敲击,像一场盛大的演奏。金色落叶从地面重回枝头,晶莹的雨滴从檐下重返天空,风流云散的声音那么浩大,仿佛有大地的精魂在声嘶力竭地弹奏,世界碎成了万千块,每一道碎片里都有笑泪与生命,混合着灰尘与阳光拼命地舞动。风声那么急,那么急,仿佛要把天空凿开一个洞口,倾倒下无数如狂潮巨浪般的雨滴和回忆。

    他不由自主地朝风雨的深处走去,可这一刻,他听到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裴昀!”

    少年回过头。

    ——淡金色的的阳光中,另一个少年站在小巷的尽头等他,脊背笔直,眼底是冷峻的冰霜,青衣如同云雾的墨笔。

    一直在拼命呼唤他的,就是他。

    “你被困住了七天七夜。”叶铿然的声音仍然冷冷的,“走吧。”

    就在这一瞬间,裴昀看到了小巷的出口。身后的青砖与屋檐消失在雨雾中,就像蒸发在阳光下的水滴,就像它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阳光照在眼皮上,耳边模糊传来熙熙攘攘的人流声,鼻端充斥着世俗温暖的烟火气息,似乎有人在讨价还价,有人在放声吆喝……

    裴昀迟疑了一下,走出了小巷。

    然后,一切声音和影像都消失了——

    他睁开了眼睛。

    八

    映入眼帘的是叶铿然担忧的面孔,对方半抱着他:“裴昀!”

    “……”裴昀环顾四周,身边是熟悉的长安城的街角,清晨的薄雾笼罩着远山,时间仍是清晨,天刚刚亮,酒肆茶坊都没有开,街上的人迹还很少。

    刚才……他是做了一场梦?

    少年的眼眸带着一点儿困惑,睫毛上还有潮湿的雨雾,他不曾迷失在人流中,却几乎迷失在重重的梦境里。

    “能站起来吗?”叶铿然扶了他一把,“刚才有一会儿,你的心跳与脉搏都没有了。”

    裴昀攀着他的手臂站起来,感觉头还有点晕:“是怎么回事?”

    叶铿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却关切地反问:“你看到了些什么?”

    “看到了一座宅院,里面有声音,但是门我打不开。”裴昀皱起眉头回答,不明白为何心中莫名难过。

    叶铿然轻轻吐出一口气。幸好你没有推开门。否则,那潮涌会淹没一切。在那小巷之中,燕子衔着的树枝是“风声木”。

    《汉武洞冥记》中记载:“风声木,五千岁一湿,万岁一枯,缙云之世生于阿阁间也。”

    太初三年,东方朔从西那国带回了风声木,它是时间的信使。

    风吹动树枝时如同美玉敲击的声音。这种神木就如其名,风声,可以穿透时光,带来那些并不存在于当下的影像。

    风声木能让人进入过去,许多人有去无回。

    人不可能存在于过去,被过去淹没的人,是活不下去的。

    “又是你救了我?”裴昀勾起唇角,恢复了那种玩世不恭的神色,突然严肃地说,“你这么帮忙,我无以为报,也不能以身相许,这样,以后你的终身大事就包在我身上!你看中了哪家的姑娘,我一定去给你做媒!”

    “……”早就知道不该救这家伙的!叶铿然额头的青筋跳动了几下。

    不过,看到他在阳光下没心没肺的样子,叶铿然莫名地有些鼻酸。刚才对方在昏迷中痛苦的呓语,咬紧牙关流泪,那门后的风景,一定弥漫着凄风冷雨,镌刻着最伤痛的血泪与诀别。

    ——那就是,他的身世吗?

    在小巷崩塌消失的瞬间,一切都如同迷梦消失无踪。那些伤口收殓于梦境,那些泪水也干涸于梦中。

    两人正往回走,叶铿然突然感觉一只温暖的手搭在他的肩膀上。

    耳畔传来裴昀玩世不恭、十足欠扁的声音:“放心啦,就算你忘了我,我也不会忘记你的。”

    这句说得没头没脑,又莫名其妙。

    叶铿然忍不住白了对方一眼——说什么呢?不是脑子坏了吧?

    但无论如何,那样的笑容,总是能让人沉重的心情变得轻松起来的。

    裴昀笑嘻嘻地拉着叶铿然往前走,有件事,他没有告诉对方。

    在走出小巷的那一瞬间,他看到了一幕景象。

    在叶铿然救出他的那一刻,他们的命运交错在时光的小巷里,他看到……在暗夜的疾风骤雨中,他举剑的衣袖浸透鲜血,在暴雨中流下蜿蜒的血水,然后他弯下腰来,抱起一身是血的叶铿然,低头对他承诺:“真正想要去做的事情,就算忘记了一次,还会再想起来;叶校尉,就算你忘了我,我也不会忘记你的。”

    风声木是时间的信使,它不仅能让人看到过去,还能让人看到将来。

    裴昀收敛笑意抬起头,几滴冷雨落在他的头颈上,他的手中,还有尚未打开的另外两颗树种。头顶的天空阴沉得可怕,雷霆隐隐滚过远山。

    一场暴雨就要来了。

    少年们命运的暴风雨,也即将来临。

    注释:

    [1]后世对挂甲柏的记载,见《古今图书集成》,清康熙年间陈梦雷编纂。

    [2]《唐律.户婚》中对于离婚的规定有三种。第一种是“和离”,即夫妻双方感情不和,双方都同意分手,第二种是“出妻”,就是妻子如果犯了嫉妒、盗窃、恶疾、无子等“七出”的罪状,丈夫可以休掉妻子;第三种是“违律”,也就是律法强制离婚。

本站推荐:农家小福女我老婆是冰山女总裁豪婿撒野怪医圣手叶皓轩神级龙卫表小姐婚婚欲睡:顾少,轻一点朝仙道强行染指

浮云半书(全集)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新谷粒只为原作者李惟七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李惟七并收藏浮云半书(全集)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