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谷粒 > 你照亮了我的世界 > 第18章 内画(2)

第18章 内画(2)

推荐阅读:神印王座II皓月当空深空彼岸明克街13号夜的命名术最强战神龙王殿财运天降花娇好想住你隔壁特种奶爸俏老婆

新谷粒 www.xinguli.net,最快更新你照亮了我的世界最新章节!

    “小小年纪,怎么耍赖?”老头不解地说,他找了小毛好几天,那天小毛中暑,他救了小毛,小毛却当了小偷。

    “我不是偷。你乱说。”小毛嘴翘了起来,一屁股坐到桌子边,指着木架里大小瓶子,说,“不都是些药瓶罢!”

    “那些是药瓶。”老头说,“但你偷的不是。”

    “它不在我这儿,”小毛失言了,想补一句,却吞吞吐吐,“你……老糊涂了。”

    老头站了起来,在屋子里走来走去,端起盖碗茶,递到嘴边,突然“叭”的一下砸在地上,茶水、碎成块的瓷碗洒了一地。

    小毛张口结舌看着老头,老头火气爆出了似的,显得心平气和。

    护城河,新鲜的天空。那天空下的京都,天的蓝,配上紫禁城内的金碧辉煌,神话一般的世界!一个高鼻子的洋人,有件小玩意儿,倒出了点,轻轻一吸,打个喷嚏,呼吸畅通,万病皆消。洋人是个戏迷,结交了男扮女装的旦角。他听戏,当票友。英雄失意怜儿女,虞兮一歌泪如雨,花枝莫是美人魂,犹自仙仙学楚舞,乌江之恨己亥年。洋人要离开了,他把小玩意儿留给旦角。

    旦角朝夕思之,终于病倒了。请了一轮轮郎中,病无起色。后来,一个到京都访亲友的年轻郎中,三服药就救回了旦角一命。旦角把十八岁的郎中当作了洋人。光阴荏苒,到了民国初年,军阀混战,郎中得回南方,妻、老娘在等他。

    无限江山共徘徊,别时容易见时难。李后主的词,在玩意儿内壁。大师马氏题的,那款那印,配上内壁原有的祥云,连绵山水,双人环抱,乃天作地合啊!生就一双让凡人一见愿为之死的眼睛。

    老头说,因与郎中离别,烽火连天,书信隔绝,一年不到,旦角失踪。也有人说旦角生命结束于自杀或战乱。

    小毛听得稀里糊涂。

    “你把偷的烟壶赶快还给我。”老头突然定神看着小毛说,“凡是宝物,得之不义,必有不祥。你小孩子懂什么。”

    老头前言不搭后语:那东西是淡蜜色,最漂亮的色泽。内部自然的纹路让你想象无穷。顺着纹画,罕见的人儿,堪称传世之作!底端内凹,随着两个妙不可言的身体起伏摇动。别说由名家数年心血制成、洋人倾囊定购,玉髓宝胎,真正宝石。

    这最后一句话,小毛听清楚了。那好看的药瓶就是老头儿说的宝石?骗子罢了。老头穷得屋子里只有这砖头似的发黄的书,他明明是在诈我。小毛想。

    “你得给我拿回来!”老头几乎哀求道。

    “我没拿。”小毛决定抵赖了。

    老头哈哈大笑,有一两分钟止不住。

    小毛毛骨悚然。老头拍拍小毛的肩,很关怀的样子,说:“回家好好想想,不要紧,想好了,再上我这里来。”

    许久不见惠姐来了。从哥哥的神态看不出点滴原因。哥哥不提那晚替小毛报仇的事。哥哥和柳云必是一番恶斗,不用说,比哥哥矮一头的柳云被击败,即使柳云会半撇子拳脚,也不是从小打群架的哥哥的对手。不然,柳云有这么守诺言?甚至,有好长时间,连个影子也不在街上露。

    小毛要翻台历,哥哥还有一周就要上船了。“还去工地吗?”他问哥哥。

    “不去。”哥哥说,“去钓鱼?”

    小毛点点头。“叫惠姐不?”他觉得自己犯傻,这还用问吗?

    “不用。她忙。”小毛没料到哥哥这么说。哥哥像不愿提惠姐似的。当然,这不过是小毛一瞬间的感觉。假如有问题,那么就是哥哥和惠姐想结婚,惠姐父母不赞成——老话题了,没有解决方法。小毛为哥哥着急。

    拿起渔竿、饵、装在小塑料口袋里的蛐蟮小虫,哥俩一前一后走着。秋老虎过后,气温低多了。阳光斑驳,插过树枝,照着的地方烫灼,被遮住的地方阴凉。他们没说话,顺石梯往山上爬。后山的堰塘,居高临下,一边钓鱼,一边凭眺山下百船张帆过。和爸爸在一起的日子重现眼底。小毛心一喜,哼起小调,谁也听不清词。他忽然停住:树荫下的斜坡,孤老头盘腿坐着,像无意又像有意在那儿,布衣裤,薄薄的,极合体。头发白尽,梳得纹丝不乱、发亮,如擦了皂荚树油。小毛不由得朝老头走去。

    “小毛。”哥哥声音不大,但有劲儿,生气一般。

    小毛折回,蔫蔫地走在哥哥的旁边。

    “你怎么搭理他?那人可是臭名得很。”哥哥训斥道。

    “他会看病。”小毛为自己辩解。

    “受管制的,旧社会的残渣余孽。”

    小毛将渔竿竖起,鞭打树,树叶摇晃,一片片掉了下来。

    走过山坡,又宽又陡的马路,一条通向烟厂,一条通向织布厂。他们跨过织布厂的那条,进入了田间的小道。哥哥说,那老头故事有一筐。小毛好奇,追问。

    什么故事,哥哥也不知道。小时大人讲那些故事丑,小孩子不能听。这个下江人,还没解放,嗯,大约四九年那阵,他老婆受不了他,带孩子离开了。他生了场大病。病好后,说会看病,竟有人信。反正这种人能躲远就躲远点好。哥哥叮嘱小毛,别去惹。

    偏要惹,小毛想。孤老头给人看好许多病,半夜敲醒他,他从不拒绝。街上那些长嘴婆娘懒脚汉,图方便,不去医院排队缴药费受气,连声谢字也不必说。小毛咒着人,所有人。他逃开挑粪桶的一队人,鼻子屏住气,不让粪臭钻入。

    堰塘由生产队的人管理,新规定:收费,凡钓鱼者一人两角。小毛和哥哥四角。一场《洪湖赤卫队》电影才五分,四角可看八场。母亲舍不得花这钱。电影院的门,小毛是在爸爸在的时候进去过。哥哥付了钱,他俩被放入将堰塘围起来的竹栏内。钓鱼的人不少,堰塘边消愁解闷坐着蹲着清一色男人。黄桷树下,两个捧着小人书的女孩特别显眼。

    小毛把一个空塑料袋装满水,放在石头架起的坑里。挨着哥哥坐下。能看见山下船开在江上的地方都被人占了,仿佛爸爸被驱赶得远远的一样。小毛丧气地伸开双脚,吊在塘沿上。

    几个钟头过去,下山之时,小毛的手里提着网兜筐住的塑料袋,袋里有三条比手掌稍大的白鲢,在水里摇动身肢,嘴一张一合艰难地呼吸。“准是生产队的家伙把大鱼都转走了。”小毛咕哝,然后响亮地骂了句脏话。

    哥哥将两根渔竿交到小毛手里,“我有点事,你先回去。”哥哥说。小毛一看,离家不远,快到三岔路口了。

    哥哥消失在两道木板墙错成的拐角。小毛高兴起来,钓鱼还是对头,起码钓出哥哥火热的感情来,他去找惠姐了。母亲把三条半大不小的鱼刮了鳞破了膛,放在碗里,撒上盐、姜、蒜,滴了几滴菜油,搁上锅里清蒸。小毛嘴一歪。

    “油要票,又贵。”母亲白了小毛一眼。“哟,惠来啦。”母亲声音变亲切了。

    “哥哥找你去了,你俩肯定错过!”小毛告诉惠姐。

    “他哪会找我?”惠姐肩抽搐,眼泪滚了下来。小毛和母亲都愣住了。母亲拿湿毛巾给惠姐。惠姐止住哭,用毛巾擦脸,说哥哥已有两个多星期不理她,对她冷淡。母亲说不会的,他心里装的都是你。但惠姐的神态不是假的。小毛气愤,在惠姐背后站不是坐也不是,想找句话安慰惠姐,又怕说错,便干脆一步跨出门槛。

    小毛无目的地在街上走着。乌黑的墙脚,破旧的房子,站在街上吆喝自家孩子回家吃饭的女人,皱巴巴的无袖汗衫,冒出股油烟、辣椒味,从窄小的窗内传出咳嗽声。他讨厌这些。墙上的布告,被雨水冲刷得只有一角粘着。小毛轻轻一扯,纸就掉在地上。对,去找柳云,看看那个瓶子是不是玉的。到底什么是玉的,小毛心里也没主,他就这么来到中石板坡。

    一把锁横在柳云家门前。小毛叫柳云同院的邻居转告,说他来过。

    邻居答应着,上下打量小毛,想把小毛盯出个死活来。小毛也依样把这个瘦精精的娘们儿盯了个遍。一只鸭子挺着胸膛,拱她的脚趾。这娘们儿脚踢了过去。鸭子嘎的一声飞出半里远,她瞪眼邪骂了一句。她的语言是小毛听过最无顾忌最有水平的。他被骂服了,掉头离去,脑子里玩耍着那句话。第二天下午,柳云笑嘻嘻走进小毛家。虽然惠姐不在,柳云那张许过愿的字条小毛后来也拾起来收好,但见到柳云,小毛着实紧张。自己笨得很,给这浑蛋找个来他家的借口。

    哥哥进屋来,柳云和他江湖式的抱拳,好像在致歉相互问好,不计前嫌。不到两分钟,柳云就跟哥哥称兄道弟。叫小毛好一场虚惊。

    出了小毛家,找到个僻静处,小毛说:“让我看看那个瓶子。”

    “没带在身上。”柳云回答。他眼睛变得很清澈、透亮,仿佛是另外一个人似的。

    小毛感到背脊发痒,孤老头像个影子跟着,讨债似的。他说:“那东西是我偷的,孤老头要我还,说是烟壶。”小毛不敢说那是宝石做的。

    柳云说:“你话说完没有?”他急着要走。

    “孤老头要我还!”小毛瞧着柳云上下不舒服,他的声音吼了起来。

    “你要命?”柳云说,半开玩笑的语调。

    有这么严重吗?还回烟壶,就要命?但小毛认为柳云的话有毒,否则他不会那么惊恐惊状的。母亲接了猪毛到家里理,黑归黑,白归白。小毛帮母亲,他的手太快,黑白常混。周围的每个人都变得怪怪的。

    哥哥结束工休临上船的前一天,公安人员从柳云家将哥哥和柳云当场捉拿,罪证确凿,铐走。都说是惠姐的父亲去告发的。小毛跟着街坊跑,跑到有马路的地方。警车启动的一瞬,他听到哥哥的声音在喊:“小毛,对妈好点啊!”

    小毛还没回过神来,大人小孩对着他叫,像是在重复哥哥的话,哈哈大笑。有人说柳云招供承认被引诱。

    夜里,正好下起毛毛小雨,每一座房子都静悄悄的。

    小毛翻窗去柳云房间。烟壶还在柳云藏东西的砖墙内,这位置只有他知道。他将烟壶揣在怀里。柳云没有什么不好的,起码在小毛心底里,想到柳云,便阵阵的不舒服,他也说不出为了什么原因。走了很远一段路,忍不住掏出,在路灯下看。

    “别看!”一个苍老的声音响在身后,并一把抓过瓶子,“已经被引诱,还想被引诱。一步错未了,还想步步错?”孤老头连连长叹。

    小毛窜到老头跟前,抢瓶子。他只看得见白胡子白眉毛。老头的手一松,抛瓶到草丛,人跌倒在地。小毛不管老头,径直奔去草丛拾瓶儿。公审会这天,穿绒线衣还嫌冷。母亲守着小毛,她呆痴痴的。小毛走开一步,她就疯狂地大叫:小毛哟,小毛!布告贴在三岔路口朝东的墙上。说哥哥是主犯,罪大恶极,逼人自杀,民愤难容,依法判处死刑,立即执行。哥哥的名字前写着鸡奸犯,名字上画了大红勾。柳云比哥哥小,又是从犯,送到青海改造。

    母亲和小毛手握着铁夹不动。猪毛有股骚臭,还有股腥臭。小毛盯着桌上堆成小山丘的猪毛,觉得其中的一撮,像是哥哥的头发。光脑袋的哥哥样子肯定很陌生,特别是面对层层围观的人。一颗子弹打进哥哥的胸膛,哥哥摇了摇,硬是站住了。第二颗子弹击中哥哥的脑袋,哥哥随即倒在了地上。他的姿势和一同被枪毙的人有点不一样,究竟不一样在哪,小毛弄不清楚。

    什么事一经讲述就走形。街坊奇怪小毛没哭。母亲的巴掌举起半空始终落不到小毛窄小的瘦脸上。他不仅仍未哭,反而笑了起来。

    时间连沙带水地流逝过去。小毛在街上看见过惠姐一次。这个女人再也不会喝敌敌畏自杀,她嫁了个外省的工人,胖胖的,很陌生,她招呼小毛,小毛就站在原地不动。她的话很多,嘴里喷出股刺鼻的蒜味,见到熟人就把小毛撇下,拉着熟人说了起来,声音老远就能听到。

    小毛戴上红布袖章,他是学校第一拨闹革命、参加红卫兵组织的。懒得告诉母亲,家也不想回,小毛就伙同一帮同学去乘到北京见伟大领袖的火车。他舍出命来挤啊挤,终于挤了上去。几个同学全被甩到月台上的人海之中。过道,行李架,窗子,椅底,连厕所里全是人。半夜,蜷缩成一团的小毛睡着了。

    走啊走,他到了孤老头家门,他也是半边风躺在床上。不必去理睬,手里的尖尖帽总得有个人来戴。谁呢?小毛往玻璃窗上扔石头,碎玻璃飞碎,只听得见玻璃声,却没有人出来干涉。他装作不认识惠姐的父母。任人砸这个漏网的反革命分子的家。惠姐的父亲被打得全身是血。小毛始终坐在窗台上,不动手,他指挥。尖尖帽不够的,还要做一顶。就用刷标语的纸?

    小毛急得团团转,醒了。火车咔嚓咔嚓,像碾在他身体上,梦和现实混淆,像团糨糊。他推开靠着他熟睡的人,伸直酸痛的两条腿。

    做完这个动作,他摸摸荷包里那块小小的玉,小毛突然全身兴奋,他觉得自己是一个有好运的人——遇上了这么一个轰轰烈烈的革命时代!列车在一颗星也不见的原野上行驶,广袤的黑暗之中,只有车厢里的灯幽幽亮着,勾勒出和小毛一样稚气苍白的脸、草绿的军衣、火红的心、微微摇晃的身体的轮廓来。

本站推荐:农家小福女我老婆是冰山女总裁豪婿撒野怪医圣手叶皓轩神级龙卫表小姐婚婚欲睡:顾少,轻一点朝仙道强行染指

你照亮了我的世界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新谷粒只为原作者虹影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虹影并收藏你照亮了我的世界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