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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9章 粉妆楼(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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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轻移莲步,来到松园一看,只见树木参差,人烟稀少。走了半里之路,只见山林内有两进草房,左右并无人家。秋红走到跟前叩门,龙太太开了门,见是个女子,便问道:“小姐姐,你是哪里来的?”秋红道:“我是柏府来的,路过此地歇歇。”太太听见“柏府”二字,早已存心,只得邀她坐下,各人见礼,问了姓名。吃了茶,龙太太问道:“大姐在柏府,还是在太太房中,是伺候小姐的么?”秋红听了,不觉眼中流泪,含悲答道:“是小姐房中的。我那小姐被太太同侯登逼死了,连尸首都不见了,提起来好不凄惨。”太太道:“这等说来,你大姐还想你们小姐么?”秋红见太太说话有因,答道:“是我的恩主,如何不想?只因那侯登天杀的,昨晚回去说是在此会见小姐,叫我今日来访。奴家乘此出来走走,若是皇天有眼,叫我们主仆相适逢,死也甘心。”太太假意问道:“你好日子不过。倒要出来,你不呆了?”秋红见太太说话有因,不觉大哭道:“听婆婆之言,话里有因,想必小姐在此。求婆婆带奴家见一见小姐,就是死也不忘婆婆的恩了。”说罢,双膝跪下,哭倒在地。

    小姐在楼上听得明明白白,忙忙下楼,走将出来,叫道:“秋红不要啼哭,我在这里。”小姐也忍不住,腮边珠泪纷纷,掉将下来。秋红听得小姐声音,上前一看,抱头大哭。哭了一会,站起身来,各诉别后之事。小姐将怎生上吊,怎生被龙标救回,怎生寄信前去的话,说了一遍。听听悲苦,秋红道:“小姐,如今这里是住不得了,既被侯登看见,将来必不肯甘休。闻得老爷不在西安,进京去了,等到何时有人来接?不如我同小姐女扮男装,投镇江府舅老爷府中去罢。”小姐道:“是的,我倒忘了投我家舅舅去,路途又近些,如此甚好。”秋红道:“且待我回去,瞒了太太,偷他两身男衣、行李,带些金银首饰,好一同走路。”小姐道:“你几时来?”秋红道:“事不宜迟,就是今晚来了。小姐要收拾收拾,要紧。”小姐道:“晓得。”当下主仆二人算计已定,秋红先回去了。

    原来柏小姐有一位嫡亲的母舅,住在镇江府丹徒县,姓李名全,在湖广做过守备的。夫人杨氏所生一子,名叫李定,生得玉面朱唇,使一杆方天画戟,有万夫不当之勇,人起他个绰号叫做小温侯。这也不在话下。

    单言秋红回到柏府,见了夫人。问道:“可有什么踪迹?”秋红摇头道:“并无踪迹。那松林只有一家,只得三间草房,进去盘问了一会,连影子也不知道,想是相公看错了。”夫人见说没得,也就罢了。

    单言秋红瞒过夫人,用了晚饭,等至夜静,上楼来拿了两套男衣,拿了些金银珠宝,打了个小小的包袱。悄悄地下楼,见夫人已睡,家人都睡尽,她便开了后门,趁着月色找到龙家。见了小姐,二人大喜,忙忙地改了装扮,办了行李等件。到五更时分,拜别龙太太说:“恩兄回来,多多致意。待奴家有出头的日子,那时再来补报太太罢!”龙太太依依不舍,与小姐洒泪而别。

    按下柏玉霜同秋红往镇江去了不表。且言柏府次日起来,太太叫秋红时,却不见答应。忙叫人前后找寻,全无踪迹;再到楼上查点东西,不见了好些。太太道:“不好了!到哪里去了?”吩咐侯登如此如此,便有下落。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回赛元坛奔鸡爪山

    玉面虎宿鹅头镇

    话说侯氏夫人听见秋红不见了,忙忙上楼查点东西,只见衣衫首饰不见了许多,心中想道:“这丫头平日为人最是老实,今日为何如此?想必她昨日望村里去寻到小姐,二人会见了,叫她来家偷些东西出去,躲在人家去;过些时等她爹爹回来,好出头说话。自古道:‘打人不可不先下手。’谅她这两个丫头也走不上天去,不如我们找她回来,送了她二人性命,除了后患,岂不为妙!”主意定了,忙叫侯登进内商议道:“秋红丫头平日最是老实,自从昨日找玉霜回来,夜里就偷些金珠走了。一定是她寻着了玉霜,通同作弊,拐些东西,躲在人家去了。你可带些家人,到松林里去,访到了,一同捉回来。”又向侯登低声说道:“半夜三更,绝其后患。要紧,要紧!”

    侯登领命,带了他几名贴身心腹家人,出了后门,一路寻来。望松林里走了半里之路,四下一望,俱无人家,只有山林之中两进草房。侯登道:“四面人家俱远,想就在他家了。”忙叫家人四面布下,他独自走来,不表。

    且言龙太太自从小姐动身之后,她又苦又气:苦的是,好位贤德小姐,才过熟了,却又分离;气的是,侯登姑侄相济为恶,逼走了佳人。正在烦闷,却好侯登走到跟前,叫道:“里面有人么?”太太道:“你是何人,尊姓大名,来此何干?”侯登道:“我是前面柏府的侯大爷,有句话来问问你的。”太太听见“柏府”二字,早已动气,再听见他是侯登,越发大怒,火上加油,说道:“你有什么话来问你太太,你说就是了!”那侯登把龙太太当个乡里老妈妈看待,听得她口音自称太太,心中也动了气,把龙太太上下一望,说:“不是这等讲。我问你:昨日可曾有个丫鬟到你家来?”太太怒道:“丫头?我这里一天有七八十起,哪里知道你问的是哪一个!”侯登听了道:“想必这婆子有些风气。”大叫道:“我问的柏府上可有个丫鬟走了来?”太太也大声回道:“你柏家有个逼不死的小姐在此,却没有什么丫头走来。想必也是死了,快快回去做斋!”

    这一句话把个侯登说得目瞪口呆,犹如头顶里打了一个霹雳。痴了半会,心中想道:“我家之事,她如何晓得?一定她二人躲在她家,不必说了。”只得赔个小心,低低地问道:“老奶奶,若是当真的小姐在此,蒙你收留,你快快引我见她一面。少不得重重谢你,决不失信。”太太笑道:“你来迟了,半月之前,就是我送她到西安去了。”侯登闻言,心中大怒道:“我前日晚上分明看见她在你家门口,怎么说半月之前你就送她去了?看你一派浮言,藏隐人家妇女,当得何罪?”那龙太太闻言,哪里忍耐得住,夹脸一呸道:“我把你这灭人伦的杂种!你在家里欺表妹欺惯了,今日来惹太太,太太有什错与你?你既是前日看见在我门口,为什么不当时拿她回去,今日却来问你老娘要人?放你娘的臭狗屁!想是你看花了眼了,见了你娘的鬼了。”当下侯登被龙太太骂急了,高声喝道:“我把你这个大胆的老婆子!这等坏嘴乱骂,你敢让我搜么?”

    龙太太道:“我把你这个杂种!你家人倒死了,做斋理七,棺材都出了,今日又到我家搜人!我太太是个寡妇,你搜得出人来是怎么,搜不出人来是怎么?”侯登道:“搜不出来便罢;若是搜出入来,少不得送你到官问你个拐带人口的罪!”龙太太道:“我的儿好算盘!搜不出人来,连皮也莫想一块整的出去。我叫你认得太太就是了。”闪开身子道:“请你来搜!”侯登心里想道:“谅她一个村民,料想她也不敢来惹我。”带领家人,一齐往里拥去。

    龙太太见众人进了门,自己将身上丝绦一紧,头上包头一勒,拦门坐下。侯登不知好歹,抢将进去,带领家人分头四散,满房满屋细细一搜,毫无踪迹。原来小姐的衣服鞋脚,都是龙太太收了。这侯登见搜不出踪迹,心内着了慌道:“完了,完了,中这老婆子的计了,怎生出她的门?”众家人道:“不妨事,谅她一个老年堂客,怕她怎地!我们一拥出去,她老年人哪里拦得住!”侯登道:“言之有理。”众人当先,侯登在后,一齐冲将出来。

    谁知龙太太乃猎户人家,有些武艺的,让过众人,一把揪住侯登,掼在地下,说道:“你好好地还我一个赃证!”说着,就是夹脸一个嘴巴子打来。侯登大叫道:“饶命!”众人来救时,被龙太太扯着衣衫,死也不放。被一个家人一口咬松了太太的手,侯登爬起来就跑。太太赶将出来,一把抓住那个家人,乱撕乱咬,死也下放。那侯登被太太打了个嘴巴,浑身扯得稀烂,又见他打这个家人,气得个死,大叫众人:“与我打死这个婆子,有话再说!”众人前来动手,太太大叫大喊:“拿贼!”

    不想事有凑巧,太太喊声未完,只见大路上来了凛凛一条大汉。见八九个少年人同着个婆子打,上前大喝道:“少要撒野!”抡起拳来就打,把侯登同七八个家人打得四散奔逃,溜了回去。你道这黑汉是谁?原来就是赛元坛胡奎。自从安顿了祁子富老小,他就望四路找寻罗焜的消息,访了数日,今日才要回去,要奔鸡爪山。恰恰路过松园,打散了众人,救起龙太太。

    太太道:“多谢壮士相救,请到舍下少坐。”胡奎同太太来到家中,用过茶,通得名姓。胡奎问道:“老婆婆,你一个人为何同这些人相打?”太大道:“再不要说起。”就将柏小姐守节自尽的事,细细说了一遍;侯登找寻之事,又细细说了一遍。胡奎叹道:“罗贤弟有这样一位贤弟媳,可敬!”胡奎也将罗焜的事,细细说了一遍。太太也叹道:“谢天谢地,罗焜尚在,也不枉柏玉霜苦守一场!”

    二人谈做一家。胡奎说道:“太太既同侯登闹了一场,此地住不得了,不如搬到舍下同家母作伴住些时,等令郎回来,再作道理不迟。”太太道:“萍水相逢,怎敢造府?”胡奎道:“不必过谦,就请同行。”太太大喜,忙忙进房收拾了细软,封住了门户,同胡奎到胡家镇去了。

    那龙太太拿了包袱,一齐动身,来到村中。进了门,见过礼,胡奎把龙府之事细细说了一遍。胡太太也自欢喜,收拾房屋,安顿龙太太。次日,胡奎收拾往鸡爪山去了。

    且言侯登挨了一顿打,回去请医调治,将养安息,把那找寻小姐的心肠早已搁起来了。

    话分两头。且言罗焜自从在兖州府凤莲镇病倒在鲁国公程爷庄上,多蒙程玉梅照应,养好病又暗定终身,住了一月有余,那日程爷南庄收租回来,见罗焜病好了,好生欢喜,置酒与罗焜起病。席上问起根由,罗焜方才说出遇难的缘故,程爷叹息不已。落后程爷说道:“老夫有一锦囊,俟贤侄寻见尊大人之后,面呈尊大人。内中有要紧言语,此时不便说出。”罗焜领命。程爷随即入内,修了锦囊一封,又取出黄金两锭,一并交与罗焜道:“些须薄敬,聊助行装。”罗焜道:“老伯盛情,叫小侄何从补报?”程爷道:“你我世交,不必客套。本当留贤契再过几月,有事在身,不可久羁了。”罗焜感谢,当即收拾起身。程爷送了一程回去了。

    罗焜在路,走了三日,到了一个去处,地名叫做鹅头镇。天色已晚,公子就在镇上寻了个饭店。才要吹灯安睡,猛听得一声喊叫,多少人拥进店来,大叫道:“在哪间房里?”公子大惊,忙忙看时——

    不知是何等样人,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一回遇奸豪赵胜逢凶

    施猛勇罗焜仗义

    话说罗焜在鹅头镇上饭店投宿,他是走倦了的人,吃了夜饭,洗了手脚,打开行李要睡。才关上门,正欲上床,猛听得嘈嚷之声,拥进多少人来,口中叫道:“在哪间房里,莫放走了他!”一齐打将进来。罗焜听得此言,吃了一惊道:“莫非是被人看破了,前来拿我的?不要等他拥进来,动手之时不好展势。”想了一想,忙忙拿了宝剑在手,开了窗子,托地一个飞脚,跳上房檐,闪在天沟里黑暗之处。望下一看时,进来了十五六个人,一个个手拿铁尺棍杖,点着灯火往后面去了,一时间,只听得后面哭泣之声。那些人绑了一条大汉、一个妇人,哭哭啼啼地去了。那一众人去后,只见那店家掌灯进来关门,口里念道:“阿弥陀佛!好端端地又来害人的性命,这是何苦!”店小二关好了门,自去睡了。罗焜方才放心,跳下窗子,上床去睡。口中不言,心中想道:“方才此事,必有缘故。要是拿的强盗,开店的就不该叹息,怎么又说‘好端端地又来害人的性命’?是何道理?叫我好不明白。”公子想了一会,也就睡了。

    次日早起,店小二送水来净面,罗焜问店小二道:“俺有句活要问你:昨日是哪个衙门的捕快兵丁,为何这等凶险?进店来就拿了一男一女连夜去了,是何道理?”店小二摇摇手道:“你们出外的人,不要管别人的闲事。自古道得好:‘各人自扫门前雪,休管他家瓦上霜。’不要管他的闲事。”罗焜听了,越发动疑,便叫:“小二哥,我又不多事,你且说了何妨?”店小二道:“你定要问我,说出来你却不要动气。我们这郓城县鹅头镇有一霸,姓黄名叫黄金印,绰号叫做黄老虎,有万顷良田、三楼珠宝。他是当朝沈太师的门生、镇江米提督的表弟,他倚仗这两处势力,结交府县官员,欺负平民百姓,专一好酒贪花,见财起意,不知占了多少良家妇女、田园房产。强买强卖,依他便罢,如不依他,不是私下处死,就是送官治罪。你道他狠也不狠?”

    罗焜听了此言,心中大怒道:“反了!世上有这等不平的事,真正的可恨!”那店小二见罗焜动了气,笑道:“小客人,我原说过的,你不要动气呀!下文我不说了。”罗焜一把抓住道:“小二哥,你一发说完了,昨日拿去一男一女是谁?为何拿了去的?”

    店小二道:“说起来话长哩!那一男一女,他是夫妻二人,姓赵,名叫赵胜,他妻子孙氏。闻得他夫妻两个都是好汉,一身的好武艺。只因赵胜生得青面红须,人都叫他做瘟元帅;他妻子叫做母大虫孙翠娥,她却生得十分姿色。夫妻二人一路上走马卖拳,要上云南有事,来到我们店中,就遇见了黄老虎。这黄老虎是个色中的饿鬼,一见了孙氏生得齐整,便叫家去玩杂耍。不想那赵胜在路上受了点凉,就害起病来。这黄老虎有心要算计孙氏,便假意留他二人在家。一连过了半月,早晚间调戏孙氏,孙氏不从,就告诉赵胜。赵胜同黄老虎角口,带着病清早起来,就到我们店中来养病,告诉了我们一遍。我们正替他忧心,谁知晚上就来捉了去了。小客人,我告诉你,你不可多事,要紧!”罗焜听了,只气得两太阳冒火,七窍内生烟,便问店小二道:“不知捉他去是怎生发落?”店小二道:“若是送到官,打三十可以放了;若是私刑,只怕害病的人当不起就要送命。”罗焜道:“原来如此厉害!”店小二道:“厉害的事多哩,不要管他。”放下脸水就去了。

    这罗公子洗了脸,拢发包巾,用过早汤,坐在客房想道:“若是俺罗焜无事在身,一定要前去除他的害。怎奈俺自己血海的冤仇还未伸哩,怎能先代别人出力?”想了一想道:“也罢,我且等一等,看风声如何,再作道理。”等了一会,心中闷起来了,走到饭店门口闲望,只听得远远地哼声不止。回头一看,只见孙氏大娘扶了赵胜,夫妻两个一路上哭哭啼啼地,哼声不止,走回来了。

    公子看赵胜生得身长九尺,面如蓝靛,须似朱砂,分明是英雄的模样。可怜他哼声不止,走进店门就睡在地下。店小二捧了开水与他吃了,问道:“赵大娘,还是怎样发落的?”那孙翠娥哭哭啼啼地说道:“小二哥有所不知,谁知黄老虎这个天杀的,他同府县相好,写了一纸假券送到县里,说我们欠他饭银十两,又借了他银子十两,共欠他二十两银子。送到官,说我们是异乡的拐子,江湖上的光棍,见面就打了四十大板,限二日内还他这二十两银子。可怜冤枉杀人,有口难分,如何是好?”说罢,又哭起来了。店小二叹道:“且不要哭,外面风大,扶他进去睡睡再作道理。”店小二同孙氏扶起赵胜,可怜赵胜两腿打得鲜血淋淋,一欹一跛地进房去了。

    店小二说道:“赵大爷病后之人,又吃了这一场苦,必须将养才好。我们店里是先付了房饭钱才备堂食。”孙翠娥见说这话,眼中流泪道:“可怜我丈夫病了这些时,盘缠俱用尽了,别无法想。只好把我身上这件上盖衣服,烦你代我卖些银子来,糊过两天再作道理。”说罢就将身上一件旧布衫儿脱将下来,交与店小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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