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谷粒 > 乱云低水 > 第二章 山寺桃花

第二章 山寺桃花

推荐阅读:神印王座II皓月当空深空彼岸明克街13号夜的命名术最强战神龙王殿财运天降花娇好想住你隔壁特种奶爸俏老婆

新谷粒 www.xinguli.net,最快更新乱云低水最新章节!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

    蓬莱山,位于京城到南州的必经之地,地势险要,背临悬崖绝壁,山峰巍峨,绵延百里。山中四季如春,几人合抱的古树比比皆是,棵棵高大挺拔,直冲云霄。蓬莱山的最高峰是天柱峰,峰颠白雪皑皑,如北地新娘的白色盖头,终年不消,积雪冰川如同条条银光闪耀的流苏,从山顶倾泻而下。

    蓬莱山中云雾环绕,鸟鸣啾啾山涧潺潺,有无数处幽深碧潭。山中最著名的要算香溪和青龙潭,传说东海龙宫三太子爱上一个身带异香的凡间女子香香,为天条不容,在天兵天将追杀下,仓皇逃到这蓬莱山里,两人筋疲力尽,双双自刎,三太子化成了一泓清幽的碧水,香香化成了这香溪,香溪从天柱山顶叮咚而至,投入爱人的怀抱,汇合后,两人相依相伴,一路欢笑而去。

    山里珍禽灵兽,奇花异草应有尽有,集万物之灵气,如同人间仙境一般。翡翠著名的佛门胜地蓬莱寺就深藏于苍山密林之间,香溪在寺前从容流过,近来与蓬莱寺同样闻名遐迩的蓬莱书院与寺院比邻而居,相得益彰。

    话说这蓬莱书院前身本是方丈为周围贫苦孩子所设的启蒙学堂,或许是袅袅的颂经声能洗涤心灵,又或许是蓬莱山聚千年万年之灵气,蓬莱书院历年所出生徒,个个皆是非凡之辈,次次科考都榜上有名。众人一传十十传百,望子成龙的父母亲不惜血本,纷纷把孩子送到此处,一时竟人满为患,蓬莱书院无法收纳,所有人却都不愿离开,宁可在寺庙借宿或者山中露宿,山里岂是寻常人入得,僧众和山民个个提心吊胆,生怕猛兽蛇虫侵袭,日日夜夜要提醒巡视,累得人仰马翻。

    蓬莱山下有三个县,分别为桃花县、白李县和玉竹县,同属中州,收到消息,三县的县令和中州刺史齐聚蓬莱书院,要求出人出力,修建一个大的书院,由一戒大师协同主持办学,为国家培养栋梁之才。

    事情逼到眼前,再不想惹尘世是非也是无可奈何,一戒大师只好另辟启蒙学堂,安置附近村里的幼童,同时广收学生,用他们的学费请来诸多名师。当今圣上得知后龙颜大悦,褒扬了中州一干官员,还亲自题匾,称赞一戒大师功德无量,为天下莘莘学子指出一条向上之路,蓬莱书院顿时名动天下,成为全国四大书院之首,众学者云集于此,都以能在书院讲学为荣,短短几年,蓬莱山就成了翡翠朝除南平河之外的文化重镇。

    此时正是桃李竞放的时节,蓬莱寺内外的千株桃花争相吐妍,把个蓬莱寺和旁边的蓬莱书院装扮得焕然一新,桃花百里飘香,连同空气中清新的树木芬芳,游人一入其中,皆是流连忘返,陶醉不知归路。

    蓬莱山最秀美之处要数香溪,溪流中落花逐水,花瓣载浮载沉,远远看去,整条流水如染桃红,加上溪边的碧草青苔,绿树参天,山顶林间的云雾蒸腾,传说中的海外蓬莱也不过如此。中州新到任的刺史招大人游览之后惊为天人,恋栈不去,特捐资在此修建了木屋小亭,大有归隐山林之意。

    禅院钟声袅袅,颂经声余音不绝,仿佛使天地万物都安静下来。吱呀一声,那红漆大门开了,白眉白须的方丈一戒大师亲自送客出来,神态极其殷切,小和尚们纷纷缩头缩脑地探看,因为方丈对待王侯贵胄也不过如此,而这年轻公子只能说比乞丐好上一星半点,那青色长衫已破烂不堪,两手空空,全身连一点值钱的东西都找不出来。

    客人二十岁上下,生得唇红齿白,面如无暇美玉,最特别的是一双细长的桃花眼,笑起来眼角微微向上挑,如带春风。美中不足,客人身体略显单薄矮小,那宽大的青色长衫在身上显得十分突兀,衬得瘦削的脸苍白憔悴,一派沧桑。

    即使在禅院交代再三,方丈似乎仍不放心,殷殷叮嘱:“韩仙,你母亲既已把你托付给我,我就算你的长辈,要对你负责!你听我的安排,在这里安心教书,不要调皮,不要再到外面流浪。你瞧瞧这两年你把自己弄成什么样子,你母亲九泉之下怎能安心!”

    见她神情淡漠,方丈心头一酸,恨不得搜肠刮肚再说个百八十遍,说到她展颜为止,转念一想来日方长,只得含笑道:“跟你同住的是书院的秋教习,从小父母双亡,是我一手抚养长大,禀性质朴纯良,你尽可放心和他相处,他一定会护你周全。”他压低了声音道:“千万不要泄露身份,虽然国家政令已经开禁,很多迂腐之人还是不肯让女子进学堂。”

    云韩仙满脸惨淡笑容,唯唯诺诺应下,躬身拜道:“大师,韩仙孑然一身而来,劳烦您打点一切,千恩万谢都难以表达感激之情,怎么能让大师枉费心力。大师,以后有不到之处还请随时指点,韩仙一定以蓬莱山为家,终此一生!”

    看着那似已洞悉一切的苍凉笑容,方丈心头不觉打了个突,目光有了凝重之色,眉毛微微颤抖,想开导一番却再找不到由头,轻叹道:“孩子,不必如此客气,说来我也是你的亲人,照顾你是应该的。你沿着左边的小路到蓬莱书院去,我已命人收拾了一间屋子给你,希望你能住得习惯。书院里有大厨房,打钟时到厨房端饭菜回去吃就是,至于其他,书院除了自带小厮伺候的几个,夫子学生皆是自食其力,如果你实在不会做,我也可以先找人教教你。”

    云韩仙心头一酸,眼中水汽顿起,忙不迭摇头:“大师,不用了,我能够应付!”

    方丈捻须颔首道:“那我就放心了,你先去吧,有事尽管开口,过两天孩子们就要回来了,你赶紧熟悉一下环境。”

    “当什么夫子,肯定误人子弟!”跟方丈告辞上路,云韩仙殷切之色顿消,目光清冷,自我厌弃般啐了一口,又连忙捂住嘴,回头看着驻足远望的方丈,也不管他能否看见,对那方露出大大的笑容。

    方丈这般的诚恳热情让她受之有愧,无论如何不能辜负,何况这短短余生能有所作为,也不枉来这世间一遭。

    揭了娘亲留下的最后一张面具,整个人神清气爽,云韩仙从蓬莱寺出来,沿着一路桃红而上,心情越发轻松,仿佛有翩然欲飞之感。走得累了,看到那清可见底的青龙潭,她眼睛一亮,往潭边一块大石上一躺,闭目打起盹来。

    仓皇离开京城,她压根没想到能遇到亲人,得到她们尽心尽力的照顾,一路无惊无险地来到蓬莱山。

    只是红尘辗转,她尝遍人间辛酸,实在心力交瘁,不想继续挣扎,亲人的温暖,实难燃点她心头的火焰,而且某些事情,她们也定是力不从心,何必再将她们牵连进这个烂摊子中来。

    大恩不言谢,到了蓬莱山脚,她坚决告辞,而林姨也不多纠缠,和那个笑起来一脸阳光的汪奴耳语几句,掉头就走,倒让她吃惊了许久。

    说起来蓬莱寺是她最后能投奔之处,娘亲曾带她来过一次,还嘱咐她,以后如果有难,千万记得蓬莱寺的一戒大师帮忙,他一定会倾全力相助。

    娘亲和方丈似乎有着很深的渊源,两人从未曾提起,她也懒得去问,做人太辛苦,问出来只会徒增自己和他人的烦恼,何必多事。

    让她耿耿于怀的是,娘亲临终前叫的不是她的名字,更不是爹爹的名字,而是一个奇怪的名字“阿呆”,她拒绝所有人的陪伴,反复地喊着这个名字,直到断气。

    那一刻,爹爹就在门外,负手仰望着满天星辰,丝毫不见悲喜。等到娘亲断气,他不安排后事,竟然命人将她赶出云府,将人连同院子一把火烧个干净。

    院墙极高,根本烧不到外面,火整整烧了两天两夜,她也在外面守了两天两夜,看到那片冲天的火光,她感觉不到任何疼痛,只有死一般的空,仿佛五脏六腑全部溃烂,然后被人掏空了身体,只剩躯壳。

    听到云家的仆人窃窃私语,院子只剩下一片灰烬,母亲尸骨无存,她才茫茫然离开,再没有回头。

    只是,时至今日,那种死一般的空再无法填补,也许会延续到真正长眠山林的那天。

    她隐约记得,与娘亲上蓬莱寺时,娘亲唤过一戒大师“阿呆”,于是,真相昭然若揭。

    她不能忍受自己在娘亲心中竟连那和尚都比不上,所以,选择性地把他忘记,流浪时舍南求北,径直到了翡翠边疆最壮阔的太平山,自己向往已久的地方。

    在那里,她画出平生最满意的作品,交到第一个朋友,也得到了最屈辱的回忆。

    事到如今,如果不是走投无路,她不会躲到这深山老林,面对那心有芥蒂之人。

    人生就是如此,兜兜转转,仍然回到原地,她有些悔不当初,如果早两年想到,也不会受这么多苦,到最后仍然一败涂地。

    “这蓬莱山真美,能死在这里,上天也算对我不薄!”她闷闷地想着,深深呼吸几口芬芳的空气,很快进入梦乡。

    然而,她的美梦很快被冰凉的触感惊醒,有人带着浓重蒜味的呼吸喷在她脸上,让人毛骨悚然。

    “别动!书院有没有一个叫玉连真的学生?”随着问话而来的,是利刃逼在喉头的恐慌。

    她把心一横,冷冷道:“你难道没看出来,我是新来的夫子!”

    那人面色冷酷,如戴着青铜的面具,眼中露骨的杀意让她温暖的阳光下瑟瑟发抖,她悄悄抠住一块突出的岩石,却怎么也扳不下来,那人眸中露出一分异色,用力揉捏她的脸,突然一把抓在她胸前。

    摸到柔软的物事,那人脸上泛起一抹诡异的笑,狠狠抓了两下,对上她惊恐的目光,笑意更浓,俯身把嘴凑了上来,却突然眼珠暴突,软倒在她身上。

    她惊得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喂,起来!”仿佛晴空一声霹雳,她猛地惊醒,正对上一张宽阔的脸,那人浑身如涂了漆,黑得耀眼,双目有如铜铃,不经意的一个眼神就不怒自威,让人心里发寒。最可怕的是他左脸一道长长的疤痕,把本来的浓眉大眼高鼻组成的英伟形象破坏殆尽,如果不是天边彩霞灿烂,云韩仙真以为自己遇到了山中的鬼煞。

    而刚才那人像一场噩梦,梦醒来根本不见踪影,如果不是抠石头时手指隐隐的痛,她实在无法相信,自己竟会如此倒霉,在进蓬莱的第一天就差点命丧黄泉。

    那人本一脸好奇与兴奋盯着她看,把云韩仙的瑟缩尽收眼底,眸中闪过一丝黯然,手一甩,退出两步,冷冷道:“这里是睡觉的地方么,还不快走,我等了你好久了!”

    “刚才……”云韩仙刚开口,那黑脸人大吼道,“什么刚才,做梦也不看看地方,起来!”

    云韩仙被吼得不敢出声,颤巍巍爬起来,看清他的身形,几乎一口气憋晕过去,只道京城那人的侍卫已是巨人,没想到真正的巨人藏在这深山之中!见那人眉间霜气凝结,她顿时醒悟过来,赔笑道:“在下韩仙,请问兄台如何称呼?”

    那人甩手就走,洪钟般的声音在山中回荡:“我叫秋水天,‘秋水共长天一色’里有我的名字,大家都叫我阿天。你最好赶快跟我回去,晚上山里毒虫野兽多,还有,你少跟我来文绉绉那套,小心我听烦了一拳砸死你!”

    云韩仙也算走南闯北,见多识广,何曾见过这种莽夫,顿时惊得目瞪口呆,脚自动自觉提起,奋起直追。秋水天长手长脚走得飞快,她哪里追得上,跑得气喘吁吁还只能捕捉到他模糊的背影,连沮丧都不得闲。

    上山的路有些陡,秋水天如履平地,轻轻松松上到半山腰,在蓬莱书院的大匾下站定,抱胸遥望着西天的霞光,仍是一脸寒霜。

    良久,云韩仙踉踉跄跄跟了上来,见他鄙夷的目光,心里一股无名之火冲出,暗骂一声“蛮子”,调整呼吸,挺直了胸膛,目不斜视地从他身边走过。

    可惜,她根本不知山路的可怕,经过那庞大的身躯时,被那人发出的森冷吓得一阵头晕目眩,脚一软,朝侧边的斜坡倒去。

    说时迟那时快,秋水天大手一伸,将她小鸡一般拎了回来,重重往地上一放,趁她惊魂未定,眉头一拧,三步并作两步越过她,循着左边一条小路走入密林之中。

    她再也不敢嚣张,缩着脖子乖乖跟了上去。

    这里坡势较缓,经过一片花开妖娆的桃林,前方豁然开朗,一片整齐的屋舍依山而立,遥遥望去,整片建筑显得巍峨雄伟。远处,白头的天柱峰恍如羞答答的新娘,在云雾中若隐若现。屋舍边是大片竹林,竹子粗壮如擎天的柱,把这里层层遮掩,从苍翠欲滴的竹林间,桃红梨白隐约露出娇羞的笑脸,香溪水声如泣如诉,催响清歌万首,让人浑忘今夕何夕。

    走进竹林的小径,秋水天径直推开第一座院落的柴门,中间小院用青砖铺成地面,左边栽着一棵高大的桃树,现在正是满树桃花,桃树的一个大枝桠已伸到院外,桃花比外边所见略红,花瓣落了满园,如一层红红白白的地毯,院墙角落里放着一个大水缸,缸里满满的水,映出天上一朵正优游而过的白云。正屋只有三间房,旁边搭着矮小的侧屋,靠着墙角整齐地堆着些干柴,从小小的侧门出去是个低矮的茅厕,周围全栽种着矮小的兰花草,不见脏乱,只闻幽香。

    云韩仙走了一圈,立刻喜欢上这个干净整洁的地方,客厅里就一桌两凳,还有一把宽大的躺椅,椅子是用竹子编成,竹色仍青,似乎刚刚做好。她累得眼冒金星,闭着眼睛把躺椅拖到桃树下,往上一缩,只来得及瞄到头顶一片粉红的云,立刻迷糊睡去。

    秋水天还想为她介绍一下情况,在她屋里左等右等等不到人,出来一看,气得两眼瞪得浑圆,一把抓起她大吼:“你这头猪,到底睡够没有!”

    云韩仙浑身一个哆嗦,抡起拳头就打,秋水天一把抓住她的手臂,横眉怒目道:“敢跟我动手,你活腻了!”

    云韩仙只觉得那只手似已断成两截,心中憋着一口气,紧咬住牙关,疼得冷汗直冒,却也不想示弱,一声不吭地用目光化成刀子,一刀刀往他身上戳。秋水天见她丝毫没有惧意,似乎有些疑惑,松开她的衣领,把那只手拿到面前左瞧右看,云韩仙哼了一声,见他不动粗,也没力气理他,又蜷成一团开始迷糊。

    “怎么像根柴棍子!”秋水天攥着那细瘦的胳臂比来比去,自己的膀子都比这小子的腿粗,真不知道这小子怎么活过来的,他拧拧眉毛,小心翼翼戳了戳,再次确定这个是货真价实的手臂,不是什么树枝,突然没来由地觉得很烦恼,至于烦恼什么,他一时半会也想不出来。

    不过,他一贯是行动派,马上就下定决心,一定要养肥这小子!

    研究完手臂,也做出了重大决定,秋水天心满意足,抬头一看,云韩仙竟又睡得口水直流,顿时哭笑不得,进屋子拿了床被子出来为她盖上,看着她苍白细嫩的脸,下意识地摸摸脸上的疤痕,轻叹一声,端了盆水钻进屋子打扫,不由自主哼起刚从山下桃花县听到的歌:

    “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下桃花仙。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摘桃花换酒钱……”

    唱到一半,他想不起后面的词,抓了抓脑袋,觉得实在不尽兴,心头一痒痒,拖着扫帚跑出来,小心翼翼蹲在她身边,歪着头看来看去,细细在心中描摹着她的眉眼,只觉得面前的人怎么看怎么好看,心头又是一阵欢喜,拖着扫帚又钻进屋子,把那四句翻来覆去地唱。

    其实屋子已收拾得很干净了,方丈说有人要来跟他住时,他高兴极了,里里外外都打扫了三四遍。怕新夫子滑倒,他把青砖上的青苔铲得干干净净,地补得平平的。山里冷,他用纸把窗户糊了三层,还特意在房间里放了个火盆,加多了床被子。

    他衷心希望方丈的故人之子与其他人会不同,会如方丈一般,不嫌弃自己的粗鄙丑陋,肯跟他做朋友,不,他并没有奢望能做朋友,新来的如果肯跟他一起住,他都会感激不尽。

    他还设想过跟新来的韩夫子以方丈所说的方式相处,焚香煮茶,喝酒对弈,携手游遍蓬莱山甚至翡翠大好河山。听说新人要来,他做过许多次这样的美梦,梦中的自己正意气风发地为一个俊朗青年指点蓬莱山的如画美景,两人言笑晏晏,气氛无比和谐。

    甚至,在危急关头,他还为那青年挡下老虎的利爪,当即被那青年当成英雄崇拜,两人结成异性兄弟,他有了平生第一个好友。

    可是,从下午等到傍晚韩夫子都没来,他还以为韩夫子与其他人一样,嫌他长得凶长得丑,不愿与他同住,灰心丧气地从书院离开,想去问问方丈到底是怎么回事,却刚好看到那惊心动魄的一刻,自从来了那么个大人物,山中刺客如过江之鲫,让他的事情无端端多出几倍,真是可憎!

    解决了刺客,他这才看清楚那倒霉鬼的样貌和方丈所描叙的一模一样,破旧的青色棉袍,脸色苍白,眉目如画,瘦削单薄。那一刻,他真比打到老虎还高兴,因为这块大石也是他睡觉的地方,吃过午饭,就着耀眼的阳光,往这大石上一躺,听着流水潺潺,鸟儿欢唱,再烦心的事也能抛到九霄云外。

    这个韩夫子和别人果然大不相同,懂得享受山林的美好,一定能在寂寞的山中安心住下来。

    然而,韩夫子脸上的惊惧让他惊醒过来,一颗心如坠入冰冷的潭底,恨不得一巴掌打飞那种让人难堪的目光。不过,很快他的怒气就烟消云散,因为乍见面的惊恐之色消失后,新夫子就完全变了个人,还会对他耍小脾气呢!

    真可爱,比小江小海还要可爱!

    学生还没来,大厨房还没开始做饭,而且他们做的也实在难吃,秋水天摸摸脑袋,开始计划晚上的大餐,要留住他的人得先留住他的胃,这第一顿千万不要搞砸了!

    京城人喜欢吃什么呢?他完全理不清头绪,急得抓耳挠腮,突然想起秦水浔也是从京城而来,秦水浔那冰块脸不好伺候,乐乐总会弄一两道辣一点的菜,一是去山中的湿气,二是让他有胃口。

    就这么办,他定下菜谱,仿佛看到新夫子连连称赞的情形,咧着大嘴无声地笑。

    看着那睡得如猫一般的漂亮柴棍子,他心中突然冒出一个念头,新夫子不怕他,对他脸上的疤痕视若无睹,如果能留下来与他做伴,那他以后该有多快活!

    他似乎看到两人说说笑笑,一起躺在青龙潭边晒太阳的情景,心头一股热流涌起,憨笑着开始点火做饭,灶台的火光中,他似乎看到久远的热闹场面,笑容如烧红的铁,在最滚烫的时候熠熠发光。

    “别闹我,让我睡觉……”那人湿热的吻落脸颊,让她憎恶不已,却无力挣逃,云韩仙轻声抗议,连眼睛都不愿睁开,翻身继续与周公厮杀。

    “小江小海,不要调皮!”秋水天出来搬柴火,刚好看到两只大笨狗趴在云韩仙身边舔她,又好气又好笑,他家烟囱一冒烟,这两只狗肯定会来报到,真不知道书院那些伙夫是不是天天饿它们。

    仿佛晴空一声霹雳,云韩仙猛地惊醒,脸色惨白,浑身冷汗涔涔,刚才竟然又梦见他,难道他已在自己身上打下烙印,让自己走到这一步还无法撇清。

    她的惊恐不安里,似乎带着隐隐的绝望和不甘。秋水天有微微的心疼,听口音韩夫子是京城人士,京城繁华热闹,美女如云,这个年纪正是风光的时候,实在没可能来到这幽僻之所。而且,韩夫子看起来娇生惯养,肯定出身不凡,落到今天这个田地,想必吃了不少苦头,京城到这里路途遥远,她孑然一身,真不知怎么熬过来的,而且,她的运气还真不好,一进山就遇到刺客,以后得好好看着才行。

    云韩仙还在发呆,小江小海见秋水天不理她,摇着尾巴回头朝她扑来,用自己的方式表示欢迎。云韩仙惨叫一声,骨碌碌跌到地上,两只狗老实不客气地扑了上去,按在爪下又是一顿好舔。

    秋水天哈哈大笑,“小江小海,给我过来!”两只狗这才放过云韩仙,撒着欢跑到他脚边绕来绕去,秋水天俯身摸摸它们的头,抱了一捆柴火进去,两只狗紧紧跟进厨房,很快叼着骨头出来,以警惕的眼神看了坐在地上发呆的云韩仙一眼,见她对骨头没有兴趣,这才安心趴在厨房门口美滋滋地啃起来。

    跟畜生怎么计较?云韩仙自认倒霉,抹抹脸上的口水,慢腾腾挪到水缸边,舀了一勺出来洗脸,又慢腾腾挪到屋里。客厅里是简单的方桌和板凳,连椅子和字画都没有,左边那间门口还贴着已褪色的红福字,她探头进去一看,屋子里只有一床一柜一桌一椅,家具上的红漆斑驳,看起来都已年代久远,却收拾得特别干净,到处都一尘不染,床上的被子叠得工工整整,桌上的笔墨纸砚也摆得一丝不苟。

    她深深呼吸,屋子里充满了桃花馥郁的香,还隐隐带着竹林清新的气息,比起那深深庭院里终年不断的名贵熏香,这里宛如海外蓬莱。

    她突然爱上这个地方。

    上下打量自己一眼,她打开柜子,随手拿出一件青色棉袍,听到蛮子还在厨房哼那不成调的桃花歌,三下五除二把自己剥了个精光,也懒得再找中衣裤子,把棉袍一裹,顿时有些哭笑不得,衣服大了许多,下摆已拖到地上。她把换下的衣服拎了出去,径直走进厨房,也不理会那蛮子惊诧的眼神,把衣服统统塞进灶膛。

    火光渐渐把衣服吞没,恍惚间,她只觉得自己也被火包围,燃烧着,痛苦着,挣扎着,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全身焚灭,成为灰烬。

    火,从来是一种仪式,自焚的凤凰,能浴火而舞,能死而重生,她静静看着衣服消失在火中,脸上笑容凄然,却灿烂美丽,如山中漫天的桃花。

    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今日种种譬如今日生,她暗暗发誓,要在这美丽的山林过不一样的人生。

    也是最后的人生。

    她一抬头,那蛮子一手叉腰一手握着锅铲,呆若木鸡,火光映红了他的脸,那墨黑的眼底,仿佛燃着两簇小小火焰。她微微一笑,转身就走,听到后面锅铲掉下来的巨响,闷笑连连,突然很期待和他的同居生活。

    走出厨房,小江小海以恐怖的热情向她扑来,她明知此为示好之意,两腿却不由自主地战栗,以僵硬的姿势伸手,想学着他的样子摸摸它们。两只狗一向欺软怕硬,怎么看不出她的畏怯,立刻打蛇随棍上,四只狗爪全招呼到她身上,她全无防备,收势不及,被扑得一个趔趄,差点跌倒在地,登时哭笑不得,一溜烟冲了出去,后面跟着两只精神劲十足的大黑狗。

    原来,她对那片桃林情有独钟,只是刚才行色匆匆,未曾细看,现在睡饱了,自然要去研究一番,若是将这片美色用笔勾勒,该是多么绚丽的画卷。

    她突然想起,初见南平河时她发下宏愿,想用画笔记下两岸风景,可是河边熙熙攘攘,一步一景,甚至垂柳拂杨的姿态也各不相同,让人目不暇接,画山画水好办,画人最考验功力,何况是千千万万的人!

    一切已经来不及了,她无比沮丧,脚步渐渐有了沉重的信息,小江小海一下子蹿到前面,屡屡回头,终于放弃等待,一路追追咬咬进了桃林。

    循着小径来到桃林入口,晚风正好,卷起万树桃花漫天飞舞,成了一片粉色的雨和雾,遮蔽了天空。云霞不甘示弱,层层堆积后,轰然燃起,烧遍了整个西天。

    美丽,竟然可以撼动沉寂苍凉的心,让人泪如泉涌。

    她很快打消刚才的念头,美景一瞬,是上天赐与的缘分,怎可捕捉,怎可拘于方寸之地。

    她对着云霞粲然而笑,她终究没有来错,在生命最终的时刻,有如此美景相伴,死而无憾!

    “姑娘,给你!”一个温柔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她悚然一惊,不知何时有人站到自己身后,正递来一块手帕,而小江小海也回来了,围着他上蹿下跳。

    她突然想起方丈的话,没料到第一天就被人揭穿身份,生生吓出一身冷汗,梗直了脖子瓮声瓮气道:“你认错人了!”

    那人柔声道:“鄙人招福,暂住蓬莱寺中,是山野闲散之人,跟书院并无瓜葛,姑娘请不要惊怕。”

    他顿了顿,自顾自笑出声来:“鄙人也深爱这蓬莱山的美景,已在青龙潭边结庐而居,只是最近屡降暴雨,溪流水潭涨水,方丈大师严令搬回。姑娘以后若有空,可以到寒舍一坐,那边的风景定不会让你失望。”

    她一口银牙几乎咬碎,明明说他认错人了,这人怎么还一口一个“姑娘”,难道非揭穿她不可!

    三十六计走为上,她瞄了瞄身后那人的位置,觑准机会夺路而逃,招福哭笑不得,愣在当场,而最有眼色的小江小海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率先冲进院中,径直朝饭桌扑去。

    秋水天刚刚布好菜,眼睁睁看着三道黑色闪电扑来,两道扑向自己身后,一道踢到门槛,就那么刚好跌进自己的胸怀。只听哎哟一声,云韩仙捂着鼻子抬起头来,泄愤般在那铜墙铁壁般的地方捶了两下,不知该生谁的气,往门槛上一坐,开始无意识地哼哼唧唧,哼了半天,没见有人搭理,气哼哼道:“为什么刚才会有人要杀我?”

    怕什么来什么!秋水天刚刚出来不见人,满心莫名其妙的失落,她的一脸阴郁又重重砸了下来,真是雪上加霜,如果她因此离开,那他辛辛苦苦做的这些有什么意义!他一股无名之火迅速上窜,没好气道:“以后乖乖呆在书院就没事!别废话,吃饭!”

    仿佛是为了配合他,小江小海一狗雄霸一方,蹲得无比漂亮,对着桌子发出哀哀低鸣。

    云韩仙哑口无言,自认倒霉,对两只狗的精彩表演瞠目结舌,拍着门槛哈哈大笑,秋水天还当是笑话自己,似被人兜头浇了一瓢凉水,闷闷装了两碗饭,也不去招呼她,自顾自坐下吃开了。小江小海兴奋起来,在桌边钻来钻去,还站直了身体朝桌上看,不过看来受过惨痛教训,都不敢把爪子搭上桌。

    听到肚子咕咕叫的声音,云韩仙老脸一红,缩手缩脚蹭过来坐下,把碗一端就不见脸了。山里的菜自然别有风味,虽然才两素两荤的简单家常菜式,且只是用油盐炒熟,那颜色味道却煞是喜人,让人唇齿留香,回味悠长。其中一素一荤放了些辣椒,红彤彤绿莹莹嫩生生,让人吃得鼻涕眼泪一把,胃口大开,她本已许久未吃过一顿安生饭,很快就把小山一般的一大碗吃个底朝天,明明已撑到极点,却仍舍不得放筷子,捧个空碗眼巴巴地看着四个菜碗,直到秋水天风卷残云般把剩下的吃个精光才回过神来。

    吃这么少,难怪比竹子还瘦!秋水天一脸鄙视,不紧不慢吃了三碗饭,一抬头,见她眼睛发直盯着桌面,表情无比怅然,跟旁边的小江小海如出一辙,不禁暗暗好笑,心中有小小的得意。

    计划成功,可爱的韩夫子一定会留下来!

    他心满意足,收拾碗筷去洗,谁知她抓得死紧,第一次竟没从她手里抢出碗来,那笑容再也憋不住,从眉梢眼角一层层漾开。

    云韩仙这才觉察出自己的失态,脑子里轰地一声,从脸一直轰到脖子,刚想叫嚣两句,心念一转,这里是他的地头,还是不要惹是生非吧。况且这蛮子虽然态度不好,做家务真有一套,以后好好巴结,说不定就能偷懒,每天吃上现成饭菜。可怜娘亲和自己都不大会做饭,那点手艺每次吃得想吐,出来流浪后更是饱一顿饿一顿,逮什么吃什么,生命最后的日子,怎么也不能亏待自己才是!

    她眼睛一眯,带上几分谄媚笑意,已是一副媚眼如丝的模样,“阿天兄弟,我们真是有缘,你要是不嫌弃,我们结拜如何?韩仙今年二十有二,不知道兄弟贵庚?”

    秋水天仿佛看到眼前一片桃花烂漫,嘴巴张开老大,半天才记得合拢,结结巴巴道:“我……我……我二十了。”

    云韩仙大吃一惊,伸出两根手指,往自己眼皮底下比比,又往他面前比比,见他头点得如鸡啄米,恨不得把两根手指化成利刀,戳瞎那天真无辜的眼睛。

    算怎么回事嘛,这人这么大块头,还长这么沧桑,竟然比她还小两岁,以后岂不是要照顾小弟弟,没法偷懒了!

    秋水天见她笑容慢慢退去,心头一冷,默默把碗筷收好,两只狗连忙跟上,他进厨房端了一盆骨头放在地上,把熬好的骨头汤盛出一碗凉着。乐乐平时最喜欢喝汤,煮面煮饺子都是用特别熬的烫配,早上幸好买了肉骨头,准备剔肉炒菜,骨头喂狗,明天早上正好用骨头汤下面给韩夫子吃。

    刚洗好碗把洗澡水烧上,云韩仙磨磨蹭蹭而来,堵在门口杵着对着那锅香喷喷的骨头汤流口水,再次坚定了一个信念:管他年纪大小,自己赖定他了!

    见秋水天笑得嘴巴快挂到耳根上了,云韩仙总算醒悟过来,擦了擦口水,尴尬地笑,“阿天,要你叫我大哥会不会委屈你,要不随便你怎么叫,别叫我阿猫阿狗就成了。”

    原来韩夫子在为难这个,秋水天心头千斤大石落了地,拿着烧火棍在灶膛捅来捅去,把方丈交代过的名字“韩仙”两字在心头放大了排来排去,讪笑道:“韩……韩韩,行吗?”

    “不要啊!”云韩仙惨叫一声,把小江小海吓得叼了骨头就跑,秋水天摸摸头,“那仙……仙仙?”

    云韩仙瞠目结舌,如果没有看错,巨人脸上的表情,明明就可以称为腼腆忸怩,不过,那一脸凶相配上这腼腆笑容着实怪异。她终于没了脾气,靠着门哀嚎一声,“你叫我阿懒得了,我娘就这么叫的。”

    “阿懒……”秋水天在心中默念了许多遍,把烧火棍收了,试了试水温,把水倒进隔壁小杂屋的大木桶里,闷头闷脑去拿了套新的衣裤和布帕出来,见她还在灶台边站着,含情脉脉地看着那锅骨头汤,闷笑连连,拉住她的胳膊,云韩仙完全沉浸在对骨头汤的遐想中,呆呆被他拉进杂屋。

    把人拉到木桶边,秋水天大手一伸,想为她解开扣子,直到解到第二个,云韩仙才回过神来,大叫一声,拼命挣脱开来,夺命狂奔。

    比小江小海还难伺候!秋水天气急败坏,拎住她的领子,毫不客气地把棉袍拽了下来,随手扔进木桶,见她还要往外扒拉,用力将她摁了下去。

    难道自己还是逃不脱这种命运?云韩仙悔恨交加,在尘世挣扎这么多年,外表光鲜的人大多不可信,还当面相凶恶如他或许会有好心肠,没想到重蹈覆辙。她只觉得疲惫至极,再也懒得思考,懒得挣扎,昏沉沉地随便他摆弄。

    秋水天哪里为人洗过澡,小江小海酷爱洗澡,根本不用他吆喝,经常跟他一起到水里扑腾,享受他周到的服务。照着洗狗的样子,他抓住那小脑袋一顿揉搓,发现她连连咳嗽加哼哼,才察觉自己动作太大,连忙把人拔萝卜一般拔出来,准备用帕子搓搓。

    “啊!”仿佛晴空一声霹雳,她睁开眼睛,只见那蛮子一手拿帕子,一手掐在她后颈,看着那高耸的胸部,呆若木鸡。

    她冷冷道:“看够了没有,你要告密现在就去,大不了我立刻滚蛋!”

    他突然松手,把帕子砸到她头顶,捂着眼睛狂奔而去,好似后面有鬼在追。

    她千辛万苦从水里爬上来,呛得两眼翻白,好不容易洗完澡,他竟然一手捂着眼睛,一手拿着件黑色大氅进来,把她兜头一裹,打横抱起。随后简直是一场灾难,只听一声巨响,她的头撞在门框,又一声闷响,脚又撞到门,顿时疼得死去活来,连连哀唤,蛮子终于醒悟,赶紧用手臂护住她的头,这才把人有惊无险地送到床上。

    她已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心态,闭上眼睛等待着加诸身上的一切,那带着青草香味的呼吸越来越近,她的心狂跳着,在那呼吸喷到脸上时,她的指甲已深深掐进手掌,疼到心上。

    他凑近扒开她眼皮看了看,探探鼻息,把她囫囵塞进被子里,一把揪住湿漉漉的长发用衣服擦干。她被他揪得头皮发麻,在心中不停祈祷,但愿这个蛮子手下留情,不要把她折腾得看不到明天的太阳。

    预料中的疼痛并没有到来,她在等待中备受煎熬,终于忍不住睁开眼睛,那蛮子正蹲在火盆边全神贯注地生炭火,等炭火烧旺,他拍拍衣服起身,看都没看她一眼就走了。

    她才发现自己住的并不是那家具陈旧简单的房间,这屋里的家具都是新漆的,床顶挂着红璎珞,长长的流苏垂落下来,柔柔地拂着床顶上的戏水鸳鸯。被子也是新的,蓝底青花的布面虽然粗糙,被里的棉胎十分蓬松厚重,缩在被子里无比温暖。书桌上笔墨纸砚齐全,椅子上雕着几枝墨竹,衣柜上两朵并蒂莲花开得无比灿烂,铜拉环处还雕着两只小狗,跟小江小海一模一样。

    她紧紧闭上眼睛,在心里说,算了,别逃了,这里也算不错,何况你还能活多久,难道想曝尸荒野,被野兽当成盘中餐?

    这时,他又折回来,手里端着一碗骨头汤,一手托住她的后颈,将碗送到嘴边。她连连哀叹,果然世上没有白吃的东西,把她喂饱,只怕噩梦就要开始了。她把心一横,咕咚咕咚喝个精光,好歹做个饱死鬼。

    果然没错,京城人就是讲究些,他心中暗暗欢喜,一巴掌下去,把她按回枕头上,走出去时昂首挺胸,面带笑容,如得胜归朝的将军。

    她这会整张脸火辣辣地疼,牙一咬,硬生生把泪憋了回去,心中把那蛮子骂得狗血淋头。

    院子里响起一阵水声,随后是一阵重重的脚步声,柴扉吱呀一声关上的声音,之后,大门砰地关上,那重重的脚步声渐渐逼到她的床边。而后,一只有厚厚硬茧的大手抚在额上,又用力把她的长发从枕头上揪了下来,用一块热热的东西垫好头,把被角掖了掖。在她胆战心惊的时候,那脚步声又缓缓远去,消失在隔壁房间。

    短短一生,只有娘亲为自己掖过被角,她心中微微发疼,火光中,那人赤裸的后背如高峭陡直的山峰,让人觉得无比安全。

    她脑中的弦一松,沉沉坠入黑甜乡里。

本站推荐:农家小福女我老婆是冰山女总裁豪婿撒野怪医圣手叶皓轩神级龙卫表小姐婚婚欲睡:顾少,轻一点朝仙道强行染指

乱云低水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新谷粒只为原作者却却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却却并收藏乱云低水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