针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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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针锋

    天明之时,郭幕僚已经失声,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不断书写叫身旁的童子为自己报数,便是这样的童子,也已经换了三个。

    当第四个童子哑声报道:“一万零七石……”之时,匆匆的脚步响起,却是靳十四郎推门而入,他忍不住叫道:“三叔!”

    靳三爷只摆了摆手,令童子停下来,才开口道:“怎地?今日书院休沐?”

    靳十四郎点头,然后终于开口道:“叔父,收手吧!”

    靳三爷浓眉一轩,直令身后部曲、身前幕僚人人胆战心惊,靳十四郎却认真道:“叔父,百姓田地为生,已极为不易。此时有人愿以高价收粮,便是在相助百姓……咱们家又不缺这些,何必与民争利?”

    听到“与民争利”四个字时,靳三爷眉心肉眼可见地重重一跳,所有人立时低头,不敢再看,却听他只是哼笑一声:“孩子话,都是谁告诉你这些话的?”

    追随靳三爷的部曲个个屏息,知道十四公子此时说出的任何一个名字恐怕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靳十四郎只摇头:“叔父,我这么大了,我自己有眼睛看得到。阿父在朝中正是关键之时,若这名声传出去,恐于他不利……”

    靳三爷哈哈一笑,朝周遭道:“没听到十四公子的吩咐吗?行了,停了罢。”

    靳十四郎精神一振,面上难掩惊喜:“叔父!”他此时真想叫陆府的那位娘子好好看看,靳府之事,他一样可以影响决策!

    靳三爷朝身后瞥了一眼,自有部曲会意,先是出去传那些等了一宿的粮铺东家们,再安排云铁骑直向益州以西!

    而靳三爷只朝靳十四郎道:“坐下吧,你不是觉着与民争利不好听么,现在你也一起听听,咱们也凑着热闹,跟着一道‘襄助’百姓!”

    靳三爷目光微冷,可惜兴奋中的靳十四郎全不知其中之意。

    泗溪与龙岭交界之地,一宿收粮,王登麾下自然也是人困马乏,但王登无法确认三江世族这般丧心病狂,会塞过来多少粮,只得命底下人分了两拨,轮班休息,轮班收粮。

    这一夜,与长长的卖粮队伍并排的,是长长的车队,源源不绝直向益州以西。

    天光微明之时,这一阵排队售粮才慢慢止歇,忽然喧嚣大作,困乏的王登伸了个懒腰:“又是哪家来卖粮?”

    下属满面困惑地来报:“东家!您快去看看吧,太奇怪了!”

    王登掀帘出了马车,朝霞之中,映着晨光,一排高高的巾帛迎风飘扬:“金”、“杨”、“林”……这些旗帜形制各异,却又相似地,在最上方有一个斗大墨字……“粮”!

    王登眼皮跳得厉害,他一把抓住自己最得力的下属,手臂竟情不自禁地剧烈颤抖,他厉声道:“快!带上三匹马!换马不换人!你就是给我累死在半道也要把岳娘子给我带来!”

    下属飞身而去,王登只觉得口唇发干,看到那一面面高大的粮铺望子刷刷刷沉沉扎进地里,一字排开,正正插到自己对面,他心中不祥的预感越发浓烈。

    只听得对面锣鼓震荡,蓦然间打破这乡间宁静:“收粮咧……收粟……收黍咧……二十钱一斗……二十钱一斗……”

    经过整整一宿,此时排在王登车队前的农夫不过只有寥寥数人,且一般困顿不堪,若非是心中一股执念定要将粮卖掉,如何能坚持到现在,锣鼓伴着大声的吆喝传到耳边时,疲乏中只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待转过头去。

    看到一张张旗帜上墨迹淋漓的:“粟,二十钱一斗,粟,二十钱一斗!”时,几个农夫对望一眼俱是惊喜,然后他们没有半分犹豫地,全部直奔向粮铺高高的望子之下!

    “你们、你们这儿,二十钱一斗,是真的吗?不是诓俺们?!”

    金家粮铺的东家一脸的慈眉善目,朝身后道:“抬出来吧。”

    然后他一指那一筐筐抬出来的铜钱,笑眯眯地道:“喏,钱都在这里啦,我们何必诓你们呢?”

    农夫们简直要喜极而泣,一夕之间,原本价贱的粟黍竟然翻了一倍,叫他们如何不喜,立时便将粮卖了出去。

    看到这一幕,王登心中一沉,他担忧的事情终于发生了,二十钱……这已经离汉中的粟黍之价不远了,三江世族在塞给他一万余石粟黍之后,再次动用了凌厉手段叫他不敢轻易动弹。

    随着天光渐渐亮起,看到源源不绝的推粮车时,王登心中更对对方的狠辣有了一重认知,昨日排队的人中或许是三江世族的人多,可是,一夜火把不息,售粮队伍看不到尽头的场景,远比他先时收粮的队伍更有宣传力,也更有煽动力。

    伴随这一夜,消息早远远传递到了周遭的四乡八方,恐怕不只是泗溪与龙岭,晋江郡、张泾郡、邢川郡都渐渐有百姓络绎不绝地赶来,否则王登无法相信如何能有这么多的百姓!

    而这几家粮铺一筐筐铜钱那般刺目,却再没有一粒粮进入王登怀中。

    日上三竿,尘土满面的下属终于回来,看到他竟是一人回来的,心急如焚的王登一把拎起他:“岳娘子呢?!”

    可怜这下属,来回折返,换马不换人,浑身都要散架了,哪里经得起这个,好一侍儿才缓过来。

    王登急得不行:“她是不是在后面的路上?”他张望了一下来路,没有一点马车的踪影,不对啊,那岳娘子也会骑马,这般紧急的情形,她当会来的吧!毕竟,若是未能按霍将军的意思收够粮,影响了将军的大事,焉知不会引来将军震怒!

    那下属喘均了气,才虚弱地道:“岳娘子命我带两句话和三个锦囊。”

    他按照岳欣然的吩咐,附到王登耳畔低声道:“安西都护府那边,要的不是四万石,而是十万石。”

    王登心神剧颤,十万石!原来将军要的是十万石!难道,他先前的猜测竟是真的?!

    什么样的情形下,才会叫一个边陲重镇需要这么多粮食!

    想到上一次去安西都护府,城中关于吐谷浑的那些传闻,王登几乎再难站立,他只听得自己胸膛中心脏怦怦作响,沸腾鼓噪的血液直冲脑顶!对于一个粮商来说,这几乎是一生中如果错过就该天打雷劈的天赐良机!这几乎是叫他的笱得与前辈那些传奇得以并列的唯一良机!

    再看向对面那道墨迹淋漓的“二十钱一斗”字样,王登的眼神充满了前所未有的警惕与敌意!岳娘子愿意将这个消息告诉他,已经是天大的信任,而对面,这三江世族掌控益州,能知晓安西都护府的蛛丝马迹亦毫不奇怪,恐怕,他们也已经推测出了什么,否则如何敢以二十钱一斗来收粮!

    他王登,岂会这般轻易认输!岂能放过样的机会!

    下属站直了身子,向包括王登在内的所有人清晰道:“岳娘子还说了,银子,她有的是,只管收吧。”

    这一刹那,包括王登在内的所有人,眼中几乎都燃起了明亮火焰……收!

    王登内心激动,却是个有行动力亦有判断力的商人,他并不自大,以为自己能在财力上挑战三江世族,他心中知道,五万两,怕是岳娘子手中全部银钱了……故而,他只是冷静地将价格提了……二十一钱一斗。

    对面很快将响应……二十五钱一斗。

    王登心脏重重一跳,他眼中的纠结痛苦几乎要溢出,一个粮商的理智在告诉他,不能再贸进,可是,将军要的是十万石粮食,加上先前所收的两万石,和现在的一万石,才不过三万石……

    下属提醒他:“东家,岳娘子的锦囊。”

    王登连忙摸出锦囊,标着“壹”的锦囊上:“收!”

    王登心中一紧,将价钱加到了……二十六钱一斗!

    到得此时,络绎不绝的百姓们已经有人开始观望起来,他们闹不明白,怎么会有两拨人开始收粮,还打起了擂台,可是,百姓们不傻啊,他们乐见!粮价越高当然越好!对这些百姓而言,今年丰收,家中已经留足了口粮与地里的种子,余粮能卖个好价钱,便是手中余钱越多,没人是傻的。

    对面的粮铺东家们迟疑了一阵,不多时,对面的墨迹再次变幻……三十钱一斗!

    这猛然一跳的价格背后,仿佛一张森然冷酷强大的面孔冷冷俯视着王登与陆府:想同三江世族掰手腕,不自量力!

    王登面色惨白,这个价钱、这个价钱与汉中粮价已经差不离了!

    三百钱一石!今岁乃是丰年,汉中也差不多三百余钱一石而已!

    百姓当中发出一阵欢呼,有人便将自己的粮车直直向三江世族那里送去……

    王登想到十万石的任务,面色难看地摸出了第二个锦囊:“继续收!”

    他深吸一口气,不让自己再想什么汉中不汉中,这里是益州!

    一闭眼,三十一钱一斗挂了出去。

    这一次,对面沉默了许久,但云铁骑的来回终究不是王登这下属换马不换人能比的,日上中天,一日最暖之时,“三十五钱一斗”的价钱终于挂了出来!

    王登身形一颤,他手几乎抖得摸不出身上第三个锦囊,便在这时,忽然有农夫朝王家粮队汹涌而至,喧哗的百姓几乎吵闹得要翻天……“我不要你的钱,你把粮给我!”“我十五钱卖你的,你还我!”“我是二十一钱!你退我!”

    吵嚷不休中,王登几乎便要软倒下去,他所乘的马车被恐怖的人潮挟裹得动荡不休,车队的伙计何曾见识过这样可怖的画面。

    王登也只竭力在车中嘶吼道:“你们粮已经卖给我们了!”

    百姓如何肯干,便有凶猛地,当即便要去抢粮。

    陆府的部曲们可不是王登的伙计,当即就有人掏出了刀!

    百姓中有人哭喊道:“我们才卖给你们不到半日,我们后悔了!”

    对面的粮铺东家们简直要仰天大笑,这群小贼也有今日!

    王登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打开锦囊,看清上面那句话时,几乎要当场昏厥过去,在百姓哗变之时,王登颤声道:“休得吵闹!二十钱一斗!准你们买回去!”

    当即有人不干:“什么二十钱,我昨日明明十五钱卖给你的!”

    王登转身抄过一把部曲的刀,高高举过头顶,面对着汹涌得仿佛随时可能暴动的人潮,他面颊上肌肉抽搐,眼珠子红得仿佛烙铁,一字一句仿佛吃人般:“二!十!钱!少一个子儿!老子跟你拼命!”

    暴动之中,百姓们互相对望,陆府部曲有人举刀凌空砍出恐怖的风声,竟将大腿粗的车辕斩成两截,他们才不甘愿地安静下来,交钱赎回自己的粮,头也不回地直奔对面的粮铺而去。

    王登却像被人抽掉脊梁骨一般,软倒在车上,再也爬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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